昨天晚上庄在叮嘱了每一位客人不要落下东西, 唯独送云嘉下楼时,缺了?这份置身事外的周到?,以至于次日早上,云嘉醒来不久, 想起丢在他家的东西。

一只小寸行李箱。

里头放了?换洗衣物和为了留宿准备的一些东西。

构想中的浪漫夜晚中道崩殂, 箱子也忘了?带回来。

云嘉拿过床头手?机, 跟庄在的聊天记录还停在昨晚,他问她到?家没有,她回复一个毫无?情绪的“嗯”, 她开始在对话框里打?字, 然后又删掉,这个时候问他要回箱子,有种要跟他分道扬镳的感觉。

想想还是?算了?,手?机扔到?一旁。

恋爱虽然不是?第一次谈, 闹这种别扭倒还是?第一次体?会, 在瑞士跟司杭说分手?时,她腿还断着, 接骨后痛到?要吃止痛药才能入睡,当时也只是?说了?彼此不合适就?很平静地分开了?。

而昨晚,她跟庄在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同一个意思, 她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不合适。

但因为不想分开, 所以不好过。

她把庄在挪出去, 重新计划被打?乱的假期安排, 原本想拖到?年?底才去法国陪黎嫣的, 专机都?已经?定好了?, 同结束工作的云松霖一道?。

现在她自己买了?机票,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云嘉有自己的考虑, 离登机只剩不到?四十八小时,如果顺利抵达,就?跟妈妈说给她一个惊喜,如果不顺利,譬如,庄在来找她……到?时候看情况,改签或者跟爸爸一块过去都?可以。

但是?庄在并没有来找她。

她说彼此冷静,他就?严格执行。

生?气的兆头刚冒出来,像颓然坠进水里的塑料袋,脑子里另一种意识就?猛然抓着还没掉进去的半截,往上提起来。

云嘉吃惊不已,她居然会有这种古怪的念头。

嘴上说着各自冷静,心里却?希望他主动来找自己,没有任何提示,如果他看不穿自己的口?是?心非,没有找来,她就?开始生?气。

这套完全是?将自己的情绪捏扁搓圆的被动逻辑是?怎么到?她脑子里去?

心道?这种内耗实在可怕,云嘉迫不及待跑去收了?行李。

天气不好,飞机延误。

登机后飞机也没有立马起飞,她的位置靠窗,看见拿着水管作业的工作人员冲去机翼上凝结的冰。

云嘉从手?机上刷到?绘子的最新消息,她出了?新的作品,在艺术圈内和社交平台上的讨论度都?很高,起名风格还如往常,既长又带着一种翻译腔的治愈感——《可能一生?都?在不得其法地爱着某人但没关系

退出页面,云嘉点进微信里,按时间排列的最近联系人列表,庄在已经?被新的信息挤到?页面尾端,最上面的消息由徐舒怡发来,点开来,聊天记录里还有暖房趴那天徐舒怡从别人那里转来的图片,是?庄在少年?时的旧照。

云嘉看着这张照片,直到?空姐来提醒,才关掉了?手?机。

飞机缓缓起飞,脱离地面,最后将整个寄居在冬日尾声里的隆川丢在身后。

目光落在舷窗外,她忽然想,那天在他面前生?气还掉了?眼泪,用一句句他根本回答不上来的质问表达失望,以庄在的性格,是?不是?以后就?会离她远远的,如一个束之高阁的淘汰物品,不再来参与她的生?活。

她想,他有这种自觉。

就?像高一后,他自觉和她保持距离,甚至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十八岁成?人礼办得隆重,一天下来,光是?定制的礼裙就?换了?三套,早礼服、晚礼服以及开场的舞裙,她记得爸爸请了?她很喜欢的一位荷兰画家来为她的生?日献画,记得司杭陪她跳第一支舞,他的左手?手?背因为学炸糖饺燎了?一个水泡,记得上了?报纸,因政商云集被媒体?评为近三年?清港最盛大的宴会。

记得庄在没来。

他们生?疏到?,甚至他都?不需要不到?场的理由,因为也没有人会在属于她的成?人礼上提及一个叫庄在的人,仿佛,他是?她世界之外的一粒微尘。

黎嫣对女儿的提前到?来一点也不惊喜,因云嘉在巴黎的机场落地,家中的车子一早去接,她今日出门时便已经?知道?女儿要来。

云嘉进门时,她刚从水疗中心做完身体?护理回来,同行的还有她的两位朋友,一个高鼻深目的法国女人,一个亚裔面孔,看肤色像东南亚那边的。

黎嫣用法语向她们介绍自己的女儿,简单聊了?几句后和佣人一起去了?厨房。

就?这点,云嘉还是?非常佩服自己的母亲的。

黎嫣的法语是?自学的。

自然不是?为了?跟在巴黎念书的女儿能多一种语言交流,是?云嘉的外婆给黎嫣触目惊心的教训,她生?怕自己也会成?为老太太那种叶公好龙硬要摆谱的人。

不止法语,如今宝石鉴赏,她也是?行家。

招待客人的食物是?肠粉,老外口?中赞不绝口?的中国传统美食,即使?放在昂贵精致的陶瓷餐盘里,也是?肠粉,那两位阿姨可能就?住附近,吃完东西很快就?走了?,离去前还叫黎嫣别忘明天的约会。

等人走了?,黎嫣才吃起自己面前那份肠粉,淋了?许多醋,并没有跟老外一样用刀叉,与云嘉一样用筷子。

云嘉问她什么时候学会做肠粉了?,

她笑?一笑?,说这有什么难的,网上的教程又多又简单。

她十几岁去清港念书,朝云嘉外婆一伸手?便要被骂赔钱货,靠黎辉那点贴补,半个月攒不够一件新裙子,校门口?老伯的肠粉卖得便宜,有时候她三餐来这儿光顾两顿。

“后来跟你爸爸在一起,再也没吃过。”

云嘉问:“爸爸不让?”

“他不知道?。”黎嫣擦擦嘴,笑?了?,“我跟他说我喜欢吃法餐,他就?带我去吃焗蜗牛,看我出丑。”

一边吃着接地气的饭,一边聊着随意的天,母女之间这种轻松平静的对话气氛并不常见,尤其是?去巴黎留学前,云嘉印象里,她和自己的妈妈要是?常见面,每每不过三五天就?要争呛起来。

或许是?距离产生?美,又或许是?年?岁渐长对母女关系有了?更包容的理解,即使?是?九月家宴时劝说云嘉考虑与前男友破镜重圆,两人也没再红过脸。

“那你怎么化解?”

“化解?”黎嫣抿着唇摇摇头,“你当是?偶像剧?那个餐厅不知道?多高级,随便拉一个服务生?出来都?会好几门外语,我当时连菜单都?看不懂,只能呆坐在那儿,说,人应该也可以喜欢自己从来都?没接触过的东西吧?”

年?轻的云松霖坐在她对面,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说可以。

云嘉说:“这不就?是?坦白吗?那你也可以告诉爸爸你喜欢吃肠粉。”

往事已过,如今才能笑?着一叹。

“这对你爸爸来说是?坦白,对我说,是?走投无?路,如果可以选,我当然还是?想当一个看得懂菜单,甚至能对时令食材点评两句,在你爸爸面前大大方方的人。”

黎嫣声音低了?一些,“但我不是?,等我是?的时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只是?告诉爸爸你喜欢吃什么,说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云嘉实在不解,“有这么难吗?”

“有这么难吗?”黎嫣将这句话反问回来,笑?容浅淡,一张保养得看不出来年?纪的美人面孔,流露出些许疲意,她看向云嘉,既有欣慰又有一些痕迹微弱的遗憾。

“你们父女两个真像啊。”

云嘉不明白。

黎嫣放下手?中的筷子说:“你们追求真实、追求坦荡,因为你们是?一间门窗闭合的好屋子,管它刮什么风下什么雨,风雨进不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可要是?一间坏屋子,是?瓦也破了?,窗也松了?,天一阴,就?要开始担心刮风下雨了?,这里要遮,那里也要挡,遮遮掩掩才是?坏屋子的人之常情。要是?住进这种屋子里多累啊,我有时候都?替你爸爸烦我。”

“你可别这么说,爸爸爱你,他心甘情愿啊,你就?是?找一个跟他年?轻的时候差不多的男明星一块出游,他也不生?气,你过生?日他还请人家来给你唱歌,还说不是?偶像剧?”

云嘉正了?正腰,起调子说:“清港几代贵妇,谁不知道?我妈妈黎嫣,倾国倾城,绝代风华。”

黎嫣被女儿的甜言蜜语哄得乐不可支,笑?过之后,又问云嘉:“那你猜猜,你爸爸要是?找了?像我年?轻时候的女明星一块出游,我会是?什么反应?”

云嘉稍作思考,一时无?声。

总归不会大大方方请人来家里唱歌表演的。

黎嫣似乎也没指望云嘉会说出答案,自顾讲道?:“我当然没办法像你爸爸那样平心静气,人与人呢,本来就?不一样,就?不要在感情里追求所谓一致的公平了?,这也就?是?妈妈为什么希望你能和司杭在一起的原因,和相似的人在一起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也会少很多问题。”

道?理云嘉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不乐意听。如果没有了?这些麻烦也没有爱了?,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

她咕哝道?:“怎么又提司杭啊?”

黎嫣也不绕弯子了?:“你爸爸说你和你舅舅家那个男孩儿在一块了?。”说着便深深一叹,一副拿女儿无?计可施的样子,“你还真是?我怎么操心,你就?偏要怎么来。”

“我怎么让你操心了?嘛。”云嘉底气不足地小声,“恋爱是?我自己选的,又没有要你帮我去谈。”

黎嫣被气笑?了?,怪声怪调:“这还好是?自己谈的,不然谈成?现在这样,还不知道?要怪谁?”

云嘉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黎嫣才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质问过,实则云松霖早就?将事情告知妻子,替云嘉解释了?她不愿意早些去法国陪黎嫣的原因,也劝说黎嫣少干涉,多理解。

不料云嘉自己计划有变。

除了?恋情出了?问题,她这一趟提前过来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原因。

但云嘉偏要嘴硬:“我谁也不怪,这是?现在年?轻人谈恋爱保持新鲜感的方式,你不懂。”

黎嫣只笑?笑?,也不戳穿。

她现在饮食自律,即使?偶尔想满足口?腹之欲,也不会太放纵,盘中食物只吃一半,便叫佣人撤下去。佣人送来她饭后要吃的保健品和温水,放在她手?边。

“你爸爸说你是?把自己的感受放在首位的性格,不合适的感情你自己会说结束,旁人大力反对,反倒是?激将你们情比金坚,看来也没说错,情啊爱啊,挂在嘴边都?是?容易的,一时情浓,什么海誓山盟不敢说?难的是?寻常的日子怎么过得开开心心。”

黎嫣如此平淡的反应,不在云嘉意料之中,她不知道?爸爸替自己说了?什么话,也不清楚爸爸是?否又对妈妈说了?些什么,竟然能让她恋爱后,第一次跟妈妈聊天,一句反对的话都?没听到?。

云嘉好奇便问了?。

黎嫣淡淡一笑?道?:“从小到?大,我反对你的事还少吗?你有一句听过我的?”

云嘉心一紧,担心接下来的话题走向会不愉快。

但黎嫣却?并没有如预想中责怪云嘉,吞下温水药剂,没什么情绪地接着说:“你是?在你爸爸的教育方式下长大的,小时候你不听我的话,我特?别生?气,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因为你不听我的话,更多的,是?一种讲不出来的被排斥的痛苦,云家那么多人,我融入不进去,我们一家三口?,也是?你们父女俩更好,你很小的时候就?会说,最爱爸爸,每次生?病难受,也都?一定要你爸爸陪在你身边,有时候觉得,好像我始终不被你们这些姓云的人接纳,包括我的女儿。”

“你大伯母出身最好,又跟自己的儿女齐心,二伯母呢,女强人,有一番自己的事业,这些我都?做不来,学也学不好,跟着你二伯母学习打?理基金会那两年?,我念书都?没觉得自己那么笨过,我总是?错,做什么都?不对,当然了?,人家也是?理解我的,因为我没多少文化,也没见识,狭隘,偏激,小家子气,在我身上统统都?合理。所以这几年?,有时候我又有些庆幸,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还好你不听我的话,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

“你外婆从信佛到?信基督,中不中洋不洋的丢脸事,赶时髦一样试了?个遍,那么多年?,陪着她进庙烧香,我只求过三件事——希望我的女儿平安健康,快乐成?长,不要因为有我这样的母亲被人议论出身。”

“如今看来,事事圆满。”

话落,黎嫣微微笑?着,母女俩对视片刻,不待云嘉开口?,她便先起身道?,“我今天运动太多,有点累了?,上楼休息了?,你明早要吃什么叫厨房准备。”

云嘉应着好,心口?滋生?的情绪还没来得及转化成?语言,黎嫣就?已经?在她的视线中走上楼梯。

庄在的电话打?过来时,云嘉仍在楼下对着空空的餐盘发呆,看到?屏幕显示,还有些怔然,回不过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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