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在你心里,你不爱,却很恨。”他含笑道。
姜梨:“我没有。”
姜梨一怔,那一句“我没有”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心里有个人。”他说。
年青的男人就像是通晓人心思的妖孽,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姜梨不禁怀疑,这个人是否能够识破所有的谎言,明白一切的背叛。因他迷人的眼睛能沉沦所有人,唯独沉沦不了他自己。
姜梨道:“我没有。”
他活得太清醒,也注定不会太愉快。
而他嘴角噙着微笑,慢慢地,一点点地向前俯身,越是亲密,越是凉薄,他的一双眼睛潋滟得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声音却含糊的低哑,他说:“眼是情苗,你的眼睛,出卖了你的心。”
在这一瞬间,姜梨莫名竟然轻松了起来。在和肃国公姬蘅交锋的这几次,没有一次她是占在上风的,虽然也不是落于下风,但姜梨自己心里清楚,那种迫人的压力的确令她很不舒服。但这一刻,她明白,如肃国公姬蘅这样的人,的确可以把一切都看明白。但活得太清楚太明白的人,大多很辛苦。
他眼眸色浅,是通透的琥珀色,眼形的轮廓却天生深刻,于是像天然描了眼眉似的,画一样地勾人。他的鼻梁形状好看得不像话,嘴唇薄而红,即便是薄情的嘲笑,也让人想要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求得一吻。
难得糊涂。
几次三番这样近距离地看姬蘅,但不管是多少次看,还会像是初见时候的惊艳。他淡红色的长袍松散,领口绣着的牡丹却精致又整齐,在凄凄惨惨的唱腔里越发显得他深艳。像是开在惨白冬日里的一朵红莲,灼热得令人刺目,又像是于深渊的倒影中看见一轮皎洁明月,漂亮得令人胆寒。
像是总算是在有一样事情上,姬蘅注定没有办法超越自己,姜梨忽然弯了弯眉眼,紧绷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也放松下来。她看着姬蘅,笑道:“国公爷说怎样,就是怎样吧。”
姜梨的心中诧异之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羞愤还是惊讶,只得直勾勾地盯着姬蘅。
没料到姜梨会突然妥协,说得还这样轻松,姬蘅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这个姿势,已经是轻佻之极,旁边的孔六险些惊叫出声,被陆玑一把捂住嘴巴。
姜梨微微挣脱姬蘅的手,姬蘅松开挑起他下巴的手指,重新抚上折扇,他又成了那副客气有礼的模样,披上了他的羊皮。
姜梨眉头微蹙,正要说话,冷不防姬蘅突然勾起她的下巴,迫起她抬头看她。
“国公爷这么爱看戏,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入戏,被人看笑话?”
“二小姐做戏的本事很好,说谎的本事却不怎么样。”姬蘅含笑着叹息:“你的谎言,实在太拙劣。”
姬蘅眸色微微加深,像是没想到姜梨不仅没有后退一步,还说出了这般有些挑衅的话。
“我?”姜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是戏中人,如何入戏,国公爷说笑。”
“姜二小姐认为,我是会入戏的人?”他不轻不重地摇着扇子,道:“我不如二小姐仁慈。”
“打动人的不是小桃红的唱腔,是戏本身。”姬蘅道:“姜二小姐刚刚入戏了。”
意思是,他不如姜梨仁慈,不会为无关紧要的人的悲欢离合落泪。
“戏精彩就看一看,不精彩就不看。”姜梨也笑,“都说金满堂是燕京城的红班子,今日也算见识过了,那个叫小桃红的唱腔,很容易打动人。”
“戏就是戏,做不得真。”他几近缠绵地吐出残酷的句子。
却不想她下意识地扬起笑容,配着眼角的泪珠,说不出的古怪。姬蘅也顿了顿,不置可否,收回了手帕,对姜梨道:“没想到姜二小姐这么铁石心肠的女人,也会哭啊。”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我都要怀疑,姜二小姐是个戏迷了。”
“身在戏中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戏中的。”姜梨轻声道:“就如我在这里遇到打动我的故事,也许有一日,你也会遇到。”
动作坦然得像是拂去灰尘一般。
她说着温和的话,看着姬蘅的目光里却带了一丝执拗,这让她看起来总算是像个“小姑娘”了,但说话的方式还是这么的委婉而意味深长。
下意识的,姜梨想要去接姬蘅的手帕,可是下一刻便清醒了过来,便笑着道:“多谢国公爷,不过,我自己有。”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浅绿色的帕子,虽然比不得姬蘅的金贵,却也素雅得很,径自擦去了自己的眼泪。
“那就毁了这出戏。”姬蘅笑得很和气,“我不当戏子的。”
她竟然哭了。
这简单粗暴的话语真是姬蘅的作风!姜梨有些气闷。姬蘅在骨子里就是一个独裁的人,他不必去考虑别人的想法,也不在意别人的意见,在他的心里早就有一杆秤,他只需要往里添加砝码。
姜梨都没计较他这算不得好听的话,急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但觉脸颊湿漉漉的,她什么时候哭了都不知道。
没有人能成为他的砝码,所以注定不会有人成为他的软肋,他注定不会被任何人要挟,他是没有弱点的,所以人人惧怕他。
“擦擦吧。”姬蘅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气定神闲的,他说:“二小姐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不怎么样。”
姜梨冷冷道:“那就祝愿国公爷永远都能如今日一般当个看戏人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偏偏要跑到这里来与姬蘅打机锋。如姬蘅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多交往,能躲多远躲多远。
洁白的,什么绣花都没有,丝质顺滑,在灯火下发出微妙流动的光彩,一看就很轻软。
但这人就是能轻易挑动她骨子里的意气,不由自主地就与他说多了话。他可真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正在这时候,身边突然递过来一方绢帕。
不过这世上,玩鹰的让鹰啄了眼睛,这种事也是屡见不鲜。
她简直快要分不清这究竟只是一出“九儿案”的戏剧,还是真实的自己,她好像变成了九儿,又好像比九儿还要悲惨。
姜梨道:“浓尽必枯,淡者屡深。”她心里轻哼了一声,转身往孔六那头走了。
结发妻……姜梨恍恍惚惚地想,这倒是个缠绵的称呼,就如同当初沈玉容对她的温柔一般。这样的中秋夜,夜色她也经历了不少,每一次都是欢喜而满足。谁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想起过去种种,仿佛刀剑入腹,刀刀见骨,催得人痛不欲生。
姬蘅愕然地站在原地,想清楚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九儿还在唱:“夫君京都招驸马,我流落宫院抱琵琶,可恨他一朝成富贵,忘恩负意,他……他弃结发,我是他的结发妻房,曾记当年赴科场,他言道中与不中,还故乡。不料荒旱在湖广,贫穷人家饿断肠,二公婆饿死在草堂上,无银钱殡埋二爹娘,头上青丝剪两绺,大街换来席两张,东邻西舍个个讲,夫君得中状元郎,我携儿带女来探望,沿门乞讨到汴梁,沐池宫院将门闯,他一足踢我,倒在宫门旁……”
姜梨这是在警告他,越是单薄的东西,也许到最后越深刻。他做得越是过分,难免日后会遭报应。
“他……”孔六要说话,被陆玑一把扯了下来,陆玑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道:“好好看戏。”
孔六正和陆玑嘀咕着怎么瞧姬蘅和姜梨像是要吵起来似的,冷不防就看见姜梨走了过来。他挤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对姜梨道:“姜二小姐怎么过来了,不继续看看?”
姬蘅的指尖拂过洁白的扇柄,忽然站起身来,看向姜梨的目光带了些有趣,不紧不慢地往姜梨身边走近。
“没什么好看的。”姜梨的笑意温和谦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刚刚才和姬蘅针锋相对过,她说:“这故事已经看过许多次,且太悲惨,今日中秋,不想伤怀。”
这就是共情。
孔六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
别人也许会,但姜二小姐一定不会。如果她因这出戏做出什么不一样的举动,那只能说明,这出戏触动了她,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有一些和这出戏里某些重合的东西。
姬蘅抱胸站在雕花栏杆处,有趣地看姜梨游刃有余地应付孔六的寒暄。是个会变脸的小姑娘,且变脸的能力相当不赖。
总而言之,姜梨不会把小事放在心上,连可能毁掉一生名誉的人都不在乎的人,会为了一出小小的戏剧就感同身受吗?
他又扫了一眼还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小桃红,心中思忖,就是不知道她爱的恨的,又是哪一个。
即便姜二小姐曾经“杀母弑弟”,曾经被送到庵堂里独自呆了八年,也不至于就到了现在,有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温纯。
应当不是周彦邦。
或者说,大部分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事,也就没有必要放在心上。这是经历过人生巨大转折之后才会拥有的心态,多在历经世事的老人身上才会出现。
和孔六这样的直性子打交道,比和姬蘅轻松多了,即便是旁边那个笑眯眯的老是想套姜梨话的山羊胡,应付起来也比姬蘅来得容易。
姜二小姐是什么样的人,似乎随时都是微笑着的,便是不笑的时候也是温和如一汪溪水,平静而和缓,几乎看不到她大怒或是大急的时候。这样的性子在有些人身上是不温不火,但在姜二小姐身上,有点眼力的人大约都能看出,姜二小姐是不计较。
和姬蘅打交道,他总是不吝啬让人看到与他多情的美貌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比如残酷,比如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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