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轩诧异地看着他。

季淑然沉默。

叶世杰定定地看着姜梨,少年的脸上浮现起郑重的神色,目光带着些审视的意味。看了一会儿之后,他转过头对叶明轩道:“既然她想去,舅舅,你带她回去吧。”

的确如此,姜梨没有回到燕京城之前,姜幼瑶是姜元柏的掌上明珠,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碰过什么钉子。姜梨回来后,姜元柏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姜梨的愧疚,连她看着都觉得刺眼,更毋庸提姜幼瑶。而姜幼瑶自小被宠得任性,姜元柏一有所偏颇,心中不悦就全表现在脸上,也不乐意主动亲近姜元柏,父女俩的关系日渐疏淡。

“千真万确。”姜梨也有些无奈,本事一个很自然的事,却因为叶家和姜家多年前的隔阂,令这种要求都变得十分古怪,令人怀疑。

譬如若是从前,要是出了周彦邦这事,姜元柏绝不会如此轻易善了,至少对姜玉娥和周彦邦二人绝不会放过。

正在这时,叶世杰突然开口了,他看着姜梨,一字一顿地问:“你真的想回襄阳看外祖母?”

姜梨离开燕京回襄阳,想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确实是个好机会。没有姜梨,姜幼瑶心中不会有隔阂,姜元柏也能将全部宠爱尽数分给姜幼瑶。

他一时无话可说。

“况且,”寻春又是一笑,“首辅府出去得容易,进来却不简单。当初二小姐出姜府大门,八年才能回来,这尚且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回襄阳,这不是自个儿犯蠢是什么。这一出去,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声音倏尔压低,“或者回不来呢?”

姜梨通透到这个地步,实在令叶明轩意外。更令他意外的是姜梨的坦荡。姜梨什么也不遮掩,反而让人更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你是说……”季淑然一怔。

叶明轩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阿梨倒是很明白。”

另一头的夏菡也走上前,道:“上次议郎夫人也对您说过,燕京城许多双眼睛盯着,天子脚下不好动手,可倘若二小姐去了桐乡,山高水长……发生个意外也是很自然的事。届时真要出了事,也是叶家倒霉。叶家拿不出个说法,咱们府上和叶家这回就算是真的割裂关系,断无好转的可能了。”

人心如此,人性如此。

季淑然道:“你说的,我不是没有想过。”

人人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实则自诩清高的官家又真的能清高到哪里去?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人走茶凉,有时候比生意场上还要来得狰狞和丑陋。

“我小心翼翼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名声,到头来被她毁于一旦。因着前些日子的事,我总想着小心行事,不想却让这小贱人寻了先机。”季淑然深深吸了口气,“你们说得不错,在燕京城,我尚且还有几分顾忌,毕竟首辅家的千金小姐,一旦出事,各路人马都会出面追查。可要在桐乡,或者去桐乡的路上……”季淑然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谁也查不到。便是查到了,痕迹也早就被清理干净。叶家是有银子,可因为银子引来贼人,也是屡见不鲜。”

“况且眼下大表哥也成了户部员外郎,”姜梨笑道:“父亲定会同意咱们两家多走动走动的。”

夏菡和寻春一块儿点头。

这位明轩舅舅看着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季淑然伸手拂上桌上的琼莹花叶子,叶子顺滑翠绿。

一代新人换旧人,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一直以来,在姜家,在燕京城,要维持一个慈母的名声,且因为姜梨的归来和行事都太高调,她一直无法下手。这么被动的情况下,反倒让姜梨节节胜利。

这是姜梨后来想到的。怕是那时候季淑然哄着年幼的姜二小姐,不知为何让姜二小姐对自己的外祖母口出恶言,两家关系就此破裂。姜元柏是否知情不好说,但便是知情,在一个商户姻亲和副都御使的姻亲中,他也宁愿选择副都御使的姻亲。

眼下姜梨忽然提出要回襄阳,大概是想要和叶家重修旧好,为自己找个靠山,却不知这么一去,无异于在战场上打仗的将军,丢掉了自己胜利的城池,转而去向一座偏远的高地发起进攻。丢了西瓜捡了芝麻,说的不外如是。

她话里有话。当初叶珍珍死后,季淑然成为续弦,倘若要造出一个慈母的印象,必然要让姜梨与她亲近。而只要叶家在,季淑然势必不可能成为季淑然最亲近的人,所以姜梨和叶家必须要产生隔阂。至于这个隔阂是怎么产生的,就看用什么手段了。

既然姜梨不想呆在首辅府,这也是一个机会。彻底将她驱逐出去,姜府里再也不会有姜梨的位置。

“如果舅舅前去与父亲交涉,我相信父亲会放我回去。”姜梨淡淡道:“母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我也长大了,府里还有三妹,我并不是唯一的嫡女,父亲的精力不会全部用在我一人身上。”

季淑然的手掐到琼英花叶片的经络之上,忽然伸手一抓,叶子被她揉得稀碎,根茎拦腰折断,碎成几片破絮,七零八落地落在地上。

“可是……怕是你父亲不会放心你跟我们回去。”叶明轩沉吟。

她兀地站起身,道:“寻纸笔来,我要给爹写信。”

叶世杰眉头微皱。

一个人难以办到这些事,要想在桐乡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还得依仗季家。

她说得坦坦荡荡,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就像是在平淡地陈述一段过去的经历,令叶明轩也梗了梗。

季淑然在这头商量姜梨离京的事时,芳菲苑里,桐儿和白雪也在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舅舅别忘了,我曾在庵堂住了八年,挑水劈柴都得自己干,没有那么娇气的。”姜梨道。

“这个要拿……这个也要拿……这件衣裳是前些日子才新做的,必须拿走,还有这双鞋……”

猛地被戳中心思,叶明轩面上也没有出现尴尬的神情,而是瞬间笑道:“我是想回襄阳的路上山高水长,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受得了?”

姜梨哭笑不得地对桐儿道:“我不过是回襄阳,至多两三个月而已,你拿这么多东西,好似我就留在襄阳似的。”

“舅舅不必想那么多。”姜梨笑盈盈道:“我只是回去看看外祖母,如此而已。”像是能窥见叶明轩的心事,姜梨突然开口道。

桐儿泄气:“谁知道襄阳哪里会不会缺什么。燕京城什么都不缺,可襄阳不一定,姑娘若是没有带够东西,那里又没有,怎么能行?”又忧心忡忡地转头道:“也不知道叶家的人如何,对姑娘好不好,这么多年没见了,会不会待姑娘亲热……”

一来虽然叶家是巨富之家,但襄阳始终不能和燕京城的繁华相比,且一路上舟车劳顿,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真能受得住?另一方面,如果此事是姜元柏或者姜家授意,让姜梨回叶家又有什么好处?要知道姜梨一个人在叶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反而势单力薄。不能做坏事,单纯讨好叶家,姜家犯得着么?

姜梨都不忍心告诉桐儿,不说亲热,叶家人怕是看到她的第一面,定然是横眉冷对的。如她这般不顾羞耻地贴上去,姜梨自己想着也觉得有些赧然。

但突然提出要回襄阳,这就让叶明轩不明白了。

“姑娘没有什么特意要带的么?”白雪认真地问,“或是要做的事。这一离开燕京,再回来也有些日子,想吃什么糕点,奴婢等会子就去买,襄阳未必就有这些。”

今日所见的姜梨,的确和记忆里的判若两人,无论是气质还是谈吐,姜梨都算是燕京城里贵女中的佼佼者。至于突然对叶家示好,叶明轩叶不敢轻易下结论,要么是姜家或者姜元柏授意,要么就是姜梨另有所图,面上做的友好谁不会呢?

他们把襄阳看得跟什么穷乡僻壤一般,姜梨心中失笑,桐乡是很清贫,可襄阳却一点儿也不差。襄阳多富商,光从这一点就晓得,是什么都不缺的。

就算当年年幼的姜梨是受人蛊惑才疏远叶家,在叶家人离开后的多年,背后之人又怎么不会趁热打铁,将姜梨一直蛊惑下去?姜梨的突然清醒,怎么看都不合理。

不过白雪的话却提醒了她一件事。

叶明轩常年做生意,叶家三个儿子里他是最精明的一个,也是心眼儿最多的一个,因此,与叶世杰不同,叶世杰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开始将姜梨当做是自己人,也在无形之中认同了姜梨的改变,叶明轩却坚信一个人的本性不会轻易改变。

她笑道:“说得也是,这样吧,明日我们出门逛逛,吃点好的,也玩痛快些,毕竟在襄阳要待很久。”

叶明轩更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真的?”桐儿一听,方才的担忧一扫而光,顿时欢呼起来。

倘若她是在说谎,她一定是天下最高明的骗子,那双眼睛真诚得不似作伪,连怀疑都是侮辱。

白雪也很高兴。

叶世杰本想下意识地就想嗤笑一声,这话从姜梨的嘴里说出来,实在像个笑话,要知道当初姜梨对前来接她的叶家人可不是这般好脸色。可看着姜梨带笑的眼睛,叶世杰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二人都没有看到姜梨转过身,微微敛眸,神情一片陈肃。

“是啊。”姜梨爽快地回答,“我也多年未曾见过外祖母和舅舅们了。当年年幼不懂事,犯下许多错事,后来知晓人事后颇为后悔,却无机会当面致歉,如今舅舅既然来到燕京,过些日子也要回襄阳,正好是一个机会。”她微微歉疚地低下头:“一直没有机会尽孝外祖母,偶尔想起来,时常不安。”

在回故乡之前,她得去看一眼薛昭。虽然现在还不能将薛昭的尸骨带回,不能让他也回到家乡,但姜梨要去看一看他。

许久之后,叶明轩怀疑地问:“你刚才是说……你想与我一道回襄阳?”

带着薛昭的血仇和使命回到襄阳,不管如何,她都要去看一眼。

此话一出,叶世杰和叶明轩一同愣住了,桐儿也瞪大眼睛。

那是她死去的弟弟,薛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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