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花开起来,格外妖艳,有种格格不入的错愕,凄迷的美。他细细地一株一株的浇完,用了小半个时辰。伸手,有小厮从他手里接过黄铜花壶,姬蘅从袖中摸出一方绢帕,细细地擦拭手指。
他仍然很认真地在浇花,仿佛世间唯有这一件事值得他这么小心翼翼的对待,一刻钟也不能分神。
他转身,看向文纪:“连夜走了?”
姬蘅“嗯”了一声。
文纪道:“是。”
他说的是叶三老爷跟随姜二小姐,而不是姜二小姐跟随叶三老爷,也就是说,出发去桐乡这件事,主导的人是姜梨而不是叶明煜。
姬蘅笑了一声:“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陆玑站在姬蘅身后,青衫在风里微动,黑衣侍卫的声音平板无波,道:“叶三老爷跟随姜二小姐出发去桐乡了。”
陆玑站在阴影里,忍不住开口问:“大人,姜梨这回去桐乡,应当就是在惜花楼和琼枝所筹谋之事了吧。”
空气里只余一些淡淡的芳香。
姜梨从惜花楼见过琼枝之后就开始失魂落魄,接着便和叶明煜一同去桐乡,怎么看都是有联系的。
黄铜做的细颈花壶,被他轻握在手中,花坛里的话倒是姹紫嫣红一片,不晓得是什么品种。他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雅致,站在夜色里,轻轻倾倒茶壶,壶里晶莹的水珠如透明的宝石,又像珠帘,一颗颗洒落在花瓣上,顺着花茎滚落,没入泥土里不见。
“她来襄阳,就是为了桐乡之行。”姬蘅含笑道:“防着姜家,瞒着叶家,她的最终目的,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等着看吧。”
宅院里,姬蘅正在花坛前给花浇水。
陆玑摇了摇头:“但这位姜二小姐行事章法,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便是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未必知道她为何这么做。”
叶家这一行动静,虽然隐秘,却也没有瞒过隔壁的芳邻。
正说着,自外头走来一名容貌俊秀的小厮,恭敬道:“大人,车马已经备好了。”
到了夜里,就歇息在路边的客栈。
陆玑一愣,看向姬蘅:“大人要离开吗?”
从襄阳到桐乡,大约要一日的路程,今日下午出发,晚上在路边客栈歇上一晚,明日下午便可到达。临行人并不是很多,姜梨不愿意带姜家的侍卫,因着这些侍卫未必对她忠心,虽然会护着她的周全,可她做事难免束手束脚。于是叶明辉从叶家的护卫里挑了几个身手最好的跟着同行,还有姜梨的丫鬟,叶明煜的小厮阿顺。
姬蘅看了一眼花坛里怒放的鲜花,笑道:“是。”
她此番从燕京城回到襄阳,最终无非就是为了能打听到父亲的消息,亲自回桐乡一趟。能给父亲上炷香也好,未曾想过如今还能再见父亲一面,心中便隐隐激动不能自持。
“去哪里?”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姜梨的内心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桐乡。”
离开襄阳前去桐乡的心思,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桐乡?”陆玑更不明白了,“大人想观察姜梨?”
叶明辉白了他一眼,道:“好好照顾阿梨!”
“不。”姬蘅轻声道:“是看戏。”
她感受到了,叶老夫人应当是想起了过去的事。事实上,叶家人应当都感受到了,叶明煜一声打破了低沉的气氛,他嚷道:“都同意了是吧?都同意了那我们就不多留了,赶时间,阿梨,走,听娘的话,快去快回!”
第二日一早,叶家的马车又早早地上路了。
姜梨沉默。
叶明煜似乎是晓得姜梨心里的急切,赶路也赶得紧。桐儿和白雪还奇怪,询问姜梨是不是叶明煜真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否则何以这般拼命。
叶老夫人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拍了拍姜梨的手,道:“如此,那你们就快去快回吧。”她让丫鬟过来,扶着她往里屋那头走去。
姜梨知道叶明煜是为了她才这样做,心里也很是感激。无论如何,叶明煜是在尽心尽力地帮助她。她希望叶家能越发壮大,能做自己坚实有力的后盾,可也不希望把叶家牵扯到无关紧要的战争中来。
到底没能保护好自己。
毫无疑问,薛怀远入狱的事是永宁的手笔。如今桐乡百姓对薛怀远的事讳莫如深,必然也是有其他人在其中掺和的原因。她这么贸贸然地闯进去,便是坏了对方的规矩,对方得了永宁的交代,表面上装作尊重她这个首辅千金,实则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叶老夫人闻言,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绮年玉貌的叶珍珍,要嫁给姜元柏的时候,叶老大人担心她嫁过去受委屈,叶珍珍就怒着嘴,娇声娇气地道:“珍珍已经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的。”
一旦翻旧账,顺着线一路找上去,总会关乎永宁。永宁迟早会得知自己在查薛怀远的事,和永宁打过交道,姜梨知道永宁的性子。不会因为她是姜元柏的女儿就有所顾忌,她只会不择手段,用尽险恶腌臜的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姜梨拉住叶老夫人的手,笑道:“我晓得的。外祖母,我已经长大了,会保护自己的。”
这一路桐乡之行,困难重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只有一个人,她只能孤军奋战。
叶老夫人叹了口气,率先发话了,她道:“既然阿梨你已经有了主意,那就去做吧。”她看着姜梨,慈爱地道:“你可别怪你舅舅舅母们多话,他们实在是担心你一个小姑娘应付不来。”
但她不会退缩,永远不。
她神情温柔,言语诚挚,总是很容易不由自主地让人相信她说的话。同样的话由叶明煜说出来,恐怕就不会有人相信了。
因着叶明煜赶路赶得紧,快要到桐乡的时候,竟然才刚过晌午。
“不用担心我的,”姜梨笑得柔和,“我向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发誓,明煜舅舅绝不是去瞎胡闹,而是去做正经事。也不会有危险。”
冬日的天,叶明煜竟也出了一身汗,他拿帕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姜梨掀开帘子看,道:“阿梨,你看,前面就是桐乡了。”
叶明煜眼睛往上一翻,就担心姜梨,就不担心他,合着他是叶老夫人捡来的吗?他是个假的叶家人是吧?
桐儿和白雪往外看去,待看清楚前面的境况时,桐儿忍不住道:“原来这就是桐乡啊,不如襄阳繁华嘛。”
关氏忍不住道:“可是我们担心你……”
远处,正是桐乡的正街道,街道不如襄阳宽敞,更别说燕京城了。两边倒是林林总总的商铺,许多小贩们在街边摆摊,卖糖葫芦什么的小玩意儿。
叶明煜在一边瞧着姜梨,心中啧啧称奇,人在大户人家读过书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胡搅蛮缠也能这么有理有据,斯斯文文。看那最难对付的老大和老二,这会儿可不就是说不出话来了?
听见桐儿的话,叶明煜道:“现在好多啦!以前桐乡可是襄阳做穷的一个县,百姓们家里面一双鞋都要兄弟姊妹换着穿。更别说有商铺之类的,卖货郎一个月进来一次,这就算是交换。后来桐乡来了个县丞,倒是个能干事的好官,在这呆了十余年,桐乡就渐渐富裕了起来。虽然比不上襄阳,但你要是见过之前的桐乡,保管感叹。”
“明辉舅舅,明轩舅舅,”姜梨开口道:“此事我的确和明煜舅舅商量过了。至于是做什么事,这个就不要勉强明煜舅舅了吧。我没关系的,此次来襄阳,我也想多走走多看看,桐乡我从没去过,这一次也能跟着明煜舅舅长见识。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何来帮不帮之说,我不怕麻烦,日后要是我有麻烦,指不定还要靠明煜舅舅,还要靠你们来帮我呢。”
姜梨一呆,乍然从叶明煜的嘴里听到薛怀远的时机,她心中不知道该哭还是笑,从喉头涌起一股一样的情绪,逼得她不得不低了一下头,避开让旁人发现她发红的眼眶。
叶嘉儿和叶如风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虽然叶明煜说得有些过分,但他们叶家的小辈,平日里都喜欢和叶明煜玩儿,要在这儿做落井下石的事,还真做不到。
缓和了一下,姜梨轻轻问道:“那位县丞现在怎么样了?”
叶明轩被叶明煜的厚颜无耻惊呆了,说不出一句话来。叶明辉沉声道:“胡闹!不管怎么样,你自己胡闹就罢了,别把阿梨带进去!要不,你就说说到底是去做什么事?”
“怎么样了?”叶明煜挠了挠头,“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吧,我没见过那位县丞,自从别人嘴里听过他的事,再说我多少年没来过桐乡了,又长年在不在襄阳,不知道这些事儿啊!不过我猜,他当官儿当得这么好,指不定早就升迁了,当大官去了吧!”
“老二你可别在这挑拨离间,”叶明煜不服,“小姑娘又怎么了?别的不说,这回古香缎的事,还不是靠阿梨才能解决麻烦。小姑娘,哼,阿梨可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本事大着呢,有阿梨帮忙,我高兴都来不及,害什么臊!”
姜梨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有你在身边才更让人担心。”叶明轩没好气地道:“不是,你好端端的要阿梨帮你做什么啊?阿梨只是个小姑娘,你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让小姑娘帮忙,害不害臊?!”
事实恰恰相反,薛怀远非但没有飞黄腾达,反而成为了阶下囚,这实在很荒唐。
应当是被姜梨的感激目光给刺激了,叶明煜当即就大声回到:“娘,您这么说可不公平!我是阿梨的舅舅,我能坑害阿梨吗?那不能啊!而且有我在身边,谁敢欺负了阿梨去!”
“走吧。”叶明煜催促马车队,继续朝前出发。
想清楚这一点,姜梨对叶明煜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叶明煜考虑得面面俱到,保护了她,让她很感谢。
桐乡不像燕京城或是襄阳,还有守城门的小兵。大约是进出桐乡的人们也很少,城门口的石像上甚至积了一层灰。没有守城小兵,偶尔有几个背着背篓的采药人,大约是进山采药回来的,从城门前走过。间或向叶明煜一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大约是因为他们看着脸生。
因为姜梨是“被”叶明煜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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