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是被桐儿叫醒的。
雪不如燕京的粗犷,温柔的小粒小粒的往下坠,带出些晶莹的亮色。一些挂在了枝头,一层一层地覆上去,形成水晶一般的长帘。显得这并不繁华的小城,也温柔得让人沉醉。
桐儿痛心的声音还在耳边:“姑娘怎么能在桌上睡?昨夜都不曾上床?”
到了清晨的时候,十几年没下雪的桐乡忽然飘起了小雪。
姜梨伸了伸懒腰,道:“无事。”
这一夜,像是过得分外漫长,桐乡这个小县,多少人一夜无眠。月亮在深夜的时候悄悄隐没,风卷起树叶在街道上刮得“沙沙”作响,房檐下的红灯笼在风里晃动得厉害。越是平静的城,越像是在酝酿一场躲不过去的风暴。
昨夜她屏退桐儿白雪二人,却是连夜写了些东西。桐乡五百六十八户人,每一户人受过薛怀远的恩惠。她一个人要登门五百多户人家,实在来不及。只得让叶明煜的人分担一部分,有了这些“恩惠册子”,叶明煜说服那些人的时候,才会更加有力,或许也会更加容易。
但总要一试。
只是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她便伏在桌子睡着了。不过奇怪的是,这般醒来,也并没有太过疲惫的感觉。姜梨站起身,推开窗,一朵雪花便飘进窗里,她怔怔看着,道:“下雪了啊。”
她其实也没有把握,她对人心最没有把握。
“是啊,下雪了。”桐儿也看向外面。
自古以来,君王都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不管是谁,想要争取民心,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这民心,还饱受着生命的威胁。
她在桐乡生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桐乡下雪。不知这是意味着什么,但或许是个新的开始。
叶明煜气得连粗话都放出来了,姜梨却没功夫在意,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心笼上一层忧色:“事实上,最后一步,才是最难的。”
姜梨的眼里慢慢地溢出一丝笑意,她道:“挺好的。”
“好!”叶明煜一拍大腿,“咱们做了这么多事,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了。只要说动桐乡百姓,薛家一案就能翻案,冯裕堂那混蛋也能被绳之以法,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就这么个王八蛋,还能当县丞,去他娘的!”
另一头,冯裕堂早晨到了县衙,穿上官服。
这就是她要的,卷宗、官差都已经到了,唯一差的就是桐乡百姓。只要能说动一部分桐乡百姓跟着一起进京,这案子离天下大白的日子,就不远。
桐乡十几年来第一次下雪,也是冷得他喷嚏连连,抹了把鼻子,小厮送上一杯热茶。冯裕堂往椅子上一躺,抱怨道:“天儿真冷。”
这样一来,也就是明面上和永宁公主立仇。但也没什么可怕的,便是她表面上和永宁公主相安无事,永宁公主能在桐乡就派出杀手将她斩草除根。只要洪孝帝看见永宁公主的名字,这个桐乡的案子,必然就会成为大案,必然就不会让永宁公主在其中做手脚。
“是啊。”小厮赔笑道:“门口的灯笼都给风吹倒了呢。”
“只要有一户人家肯站出来,就能上书大理寺名状,大理寺会立刻终止薛县丞的斩令,抓冯裕堂进京。绝不会有任何人能改变,因为大理寺的案子,都要过皇帝的手。只要在这上面添上一笔京中重官,陛下就不会轻视。”有一句话姜梨没告诉叶明煜,她不会只写京中重官,她会直接写上永宁公主的名字。
冯裕堂看了看外面,问:“昨晚出去的人还没回来?”
“那这五日就做这些事情?”叶明煜问。
小厮道:“没有。”
“是的。”姜梨点了点头,“舅舅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挨家挨户地问询,不过是五百六十八户人,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全部问询完毕,但是,能多问一户是一户。”
“没有规矩!”冯裕堂愤愤地道。永宁公主的三个杀手,连他都不放在眼里,有时候使唤他的人,冯裕堂也不敢说话。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永宁公主的人呢?况且他在这头有时候出了什么问题,还得仰仗那些人。所以虽然心里不满,冯裕堂也只敢在背后嘀咕。
趁着白雪给叶明煜清洗伤口的时候,叶明煜问姜梨道:“阿梨,现在彭笑他们已经救下来了,卷宗也已经到手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做?你说的一家家户户去找桐乡百姓吗?”
昨夜想来又是那三人办完事,带着他的人马不知道干嘛去了。冯裕堂悻悻地想,他倒是没想过暗杀姜梨这事儿没能成功。在他看来,永宁公主的人,那就是身手极好,姜梨一个小姑娘,叶明煜一行人,也就叶明煜能打,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杀手。姜梨死在那些人手里,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白雪和桐儿二人守着门口,守得脖子都要望断了。整整一天,白天到了夜里,也没见姜梨和叶明煜他们回来。两个丫鬟担心得吃不下睡不下,突然见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差点没喜极而泣。姜梨吩咐她们去打热水准备吃食,又让一个没受伤的人去请大夫,先给叶明煜的人马安顿一下。
想起来姜梨那张温软秀丽的小脸,冯裕堂咂了咂嘴,还觉得有些可惜。若非姜梨的身份,他绝不会轻易让这么个小美人就死了的,至少等他玩过了再说。说起来姜梨生得不错,又是姜元柏的千金,就这么死在桐乡,也算是时运不济了。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她自己作死非要调查什么薛怀远的案子,又何至于此?所以她死了是活该。
姜梨奇怪叶明煜怎么突然娇气了起来,但也以为他是真的疼了,便没再多说,扶着叶明煜先回了青石巷的院子。
但姜梨一个小姑娘,和薛家应当没什么往来,好端端的怎么会调查薛怀远的案子?莫不是她父亲姜元柏的示意吧?自己非但阻止了姜梨,还取了姜梨的性命,这要是姜元柏知道,自己岂不是和姜家结仇?冯裕堂的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他替人办事,下手狠辣,但对于姜元柏,总是忌惮三分,毕竟不是普通臣子,而是文人之首。
叶明煜本来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势,但这会儿见姜梨关心自己,心中一动,立刻“哎哟哎哟”的叫起来,说得夸张极了,道:“我疼得紧,须得找个大夫来好好包扎,走,阿梨,我们先回去。”他想着姜梨只要分心到自己这里,自然不会惦记那劳什子国公了。对了,明日还要问一问,国公是个多大的官儿。
这样想着,不觉有些烦躁。本来等着一大早就有人来报姜梨横死的死讯,结果到了现在也没动静。冯裕堂的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他竭力忍住,只催促身边小厮,道:“再派人去看看,去看看花楼酒馆里有没有他们的人?”
姜梨回头,看着叶明煜的胳膊,道:“好,舅舅,我们先回家,找个大夫重新上药,伤口这么包扎可不行。今夜大家能睡个安稳觉了。”姬蘅既然说出冯裕堂的人不会来找麻烦,意味着有人会保护叶明煜一行人的安危,至少这七日以内,桐乡里,姜梨走在大街上,不会被人突然暗杀。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进来,竟然因为跑得太急摔了一跤,鼻尖对着冯裕堂的鞋底,大呼道:“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他赶紧拉了拉姜梨,希望外甥女能迷途知返,道:“阿梨,怎么样,咱们回去了吧?”
冯裕堂正是心浮气躁,闻言一脚踢过去,道:“嚷嚷什么?什么大事不好了?”
叶明煜看姜梨定定盯着姬蘅的背影,心中暗叫不好,自己这位外甥女虽然智勇双全,到底年纪小了些。对上这妖孽般的男人,那男人稍加挑逗,难免小姑娘有不动心的。这会儿瞧着人家的背影出神,莫不是已经沦陷了?啐!世道就是这般不公平,长得好看的男人随便说几句话,就跟真的似的。
“大人……您、您还是亲自出县衙后院看看吧!”手下面带惊恐。
他是个矛盾的人,但总归不像之前那么“不像个人”了。
冯裕堂见此情景,心中知道不好。不再多说,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洞悉并且说出了姬蘅的秘密,姬蘅在她面前也无需伪装。那种总是泛着缠绵的笑意,忽然就变成了一种浑不在意的随便。懒散的,无聊的,却又清醒的,随时准备的状态。
还没到后院,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冯裕堂忍住作呕的感觉,再往里走,还没走到中间,就见到院子里的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二十具尸体。
姜梨觉得姬蘅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说是尸体,冯裕堂都没看清,但也不必看清了。因着下了一夜的雪,尸体上覆盖了一层雪粒,冷冰冰,硬邦邦的,早已没有了呼吸。血迹都已经凝固,冯裕堂看得倒退一步,险险扶住面前的柱子,才让自己没能跌倒。
姬蘅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慢慢地往路的另一边走去了。月色之下,青石巷的路格外悠长,他的背影华丽而寂寥,袍角翻飞,像是孤单又强大的恶魔,优雅地走向回家的路。
他在心里数数,连数三遍,正是二十人。
姜梨不太明白姬蘅为何要把好事也给说得这么别扭,不过他这么说,她也不会贴上去自讨没趣,便对姬蘅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国公爷。”
二十人,他一共派出了自己的手下二十人,还有永宁公主的人三人。现在这里有二十人,还有三人去哪里了?
对于姬蘅来说,冯裕堂派出去的杀手,对他来说的确是“闲杂人等”,这些“闲杂人等”要真把姜梨给杀了,接下来的戏也没得唱。
冯裕堂问:“其他人呢?”
叶明煜正待说句话,姬蘅已经开口了,他道:“不必谢,我既然入戏,就不喜欢看闲杂人等。”
那最先说话的手下上前,语气里还有抑制不住的惊惶,道:“大人,一共二十人,还有三人不见踪迹,没能发现他们。”
绝不能让这登徒子得手!他要保护这个单纯的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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