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在囚车面前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冯裕堂。这一次,她没有笑,像是脱去了温软的伪装,在夜色里,露出了真正的,另一个自己。

她是魔鬼,偏偏长着一张仙童般的面孔。

冯裕堂哑着嗓子问:“姜二小姐过来做什么?”

他知道,就算他说了,面前这个看起来温软纯善的年轻小姐,也不会施舍他一床被子,甚至可以说,他之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被仍在囚车里自生自灭,都是拜眼前的女孩子所赐。

“过来看看你。”姜梨说。

夜里,院子分外寂静,姜梨的脚步声踩在雪地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冯裕堂像是受惊的兔子,猝然抬头,看见姜梨的第一眼,下意识想要呼救,可是下一刻,又顿住了。

“看我?”冯裕堂笑起来,他道:“姜二小姐,你知道怂恿百姓囚禁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么?便是你的父亲,也救不了你。”他心中越是恐惧,就越是要说这些话,仿佛能够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不必害怕似的。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害怕姜梨,打心底地害怕。

外面下雪了,囚车也没有被放进屋里,任凭冯裕堂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来看他一眼。不得已,他冷得很,只得缩成一团,倒像是当初缩在地牢里的薛怀远。

“很快就不是朝廷命官了。”姜梨淡淡道:“襄阳的调令很快就会下来,薛家一案将被重审,我们会一起上燕京,当然了并不单单是为了给薛县丞平反,是为了你。”姜梨道:“冯大人在桐乡做的事,放到燕京里,也不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至于我们是在调令之前囚禁的冯大人,还是在调令之后抓捕的冯大人,反正也没人知道,不是么?”

囚车里,冯裕堂蜷缩成一团。

她笑也不笑,这么淡淡说来的时候,越发让人觉得她冷静之下覆盖的凶悍。

雪白的兔毛斗篷披在身上,她将帽子也放了下来,便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张脸,灯笼下,小脸更加苍白,几乎和玉成了一个颜色。她走得不紧不慢,很快,就走到了院子的角落。

冯裕堂的眼里闪过一丝软弱,他恐吓不了姜梨,反而会被姜梨恐吓。但为何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能考虑到所有事情的细枝末节,她若要是算计一个人,绝不会漏算任何一条,天涯海角,四面八方,都是她的陷阱。踩进去了,死了,罢了,她还要抹一把陷阱上的草灰,让人再也看不出痕迹来。

冯裕堂?桐儿和白雪面面相觑,姜梨已经走出了屋子。

冯裕堂鼓足勇气,道:“二小姐,我知道您是姜大人的女儿,什么都不怕。但有些事情,您何必为了一个小人物如此大动干戈?我虽是个小人物,但我的主子……”

风从外面吹来,夹杂着雪花,姜梨披上斗篷,道:“不了,我去看看冯裕堂。”

“永宁公主,你的主子。”姜梨打断了他的话。

姜梨看了看外面,真奇怪,她来桐乡这几日,几十年不下雪的桐乡,竟然下了两次雪,包括今夜。

冯裕堂呆住了。

连叶明煜都去睡了。

他的主子是永宁公主这回事,他自以为没外人知道。姜梨怎么可能知道的?而且知道了她还敢这么做?还敢坏永宁公主的事?

哄完薛怀远睡觉,桐儿问姜梨:“姑娘,回去休息了么?”

“冯大人,有件事你得知道,”姜梨盯着他,缓缓开口,“对于你,一个对薛县丞用刑的人,我便如此对待,永宁公主是背后的指使人,你以为,我会怎么对她?”

但对薛怀远,她却是打心底的,真诚的温柔。

“我对付你,就是为了对付她。”

姜梨对他,也十分耐心,连一丝一毫的怨言也没有。白雪和桐儿看着看着,便生出一种错觉,只怕姜元柏老的时候,姜梨待姜元柏,也没有如此耐心。对于姜家人,姜梨虽然柔和,但带着一种客气的疏离,两个丫鬟能感觉到,她并没有投入过多的真心。

“他是永宁公主……”冯裕堂颤巍巍地道:“是成王的妹妹?”

失去神智的薛怀远就像是个孩子,要哄着睡颇费一番心力,这也是姜梨亲自来做的。叶明煜他们本想让姜梨休息,可薛怀远单单只要姜梨来哄,旁人来哄,他便显得十分惊惧,唯有姜梨在眼前,他才安静下来。

“是成王的妹妹?”姜梨讥嘲道:“那我就连成王一起对付,你要说成王是刘太妃的儿子,我就连成王一起对付。遇鬼杀鬼遇神杀神,谁动了薛怀远,我就让谁血债血偿!所以,”姜梨轻蔑地道:“不要再说什么永宁公主了,永宁公主四个字,就是让我出手的理由。永宁公主四个字,就是丧钟的开始!”

决定了以后,叶明煜就派人收拾去了。和薛怀远一案有关的人证、卷宗还有县衙里的重要证据,都被搜集起来一并带走。因着第二日就要启程,大家都睡得很早。

冯裕堂只觉得手脚发软。

决定了不等佟知阳的调令,第二日就带着这些桐乡百姓回襄阳,直接上燕京,也只是一刻钟的事。

夜色下,姜梨的眼睛极亮,他毫不怀疑,在其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如野草一般疯狂滋长着的凶悍,平日里掩藏在温软的外表下,在这一刻,全部暴露出来。

“是我们仰仗姜二小姐才是。”

她毫不犹豫地暴露出自己的另一面,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就要死了,一个必死的人,她没有必要掩藏自己的秘密。

姜梨慢慢地笑起来:“好,那就仰仗几位了。”

“冯大人放心,在事情结束之前,我不会让你死的。”她道:“我会让你好好活着,就像你对薛大人做的那样。”

“我们已经想清楚了,”彭笑打断了姜梨的话:“要为大人报仇,不管能不能成功。”

她冰冷地看了他一眼,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到了燕京,你们自然知道背后之人是谁。其实这次案子,未必能伤得了她,但就算要不了她的性命,扒她一层皮下来也是好的。你们四位,是这个案子的证人,对方为了灭口,一定会无所不用极其,你们面对的,也许是比冯裕堂还要阴险可怕百倍千倍的敌人,你们要想清楚……”

雪地里,那一身银白色的斗篷几乎要和雪色融为一体,只余深深浅浅的脚印,还能提醒着有人经过。

“我们兄弟几人已经猜到冯裕堂是受人指使,却不知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又是为何要对大人下狠手,还请小姐明示。”何君道。

冯裕堂只觉得比起刚才,自己更冷了。不知是雪的缘故,还是她的缘故。

“冯裕堂顶多是条狗,真正的人还在背后。”姜梨慢慢道:“谁让薛大人受此折磨,就要做好被报复的代价。”

离开冯裕堂的囚车,姜梨也没有回屋子。

“大人弄成如此模样,都是冯裕堂这个王八蛋的错!”古大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莫名的,她没有任何睡意,她的心情,也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平静。

“无事,我们很快会上燕京。”姜梨道:“到了燕京,我会再寻神医,为薛大人治病。”

父亲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不知如何才会清醒过来。带人回燕京,对上永宁公主,和永宁公主的厮杀就正式拉开帷幕。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自己在桐乡的所为所为,姜元柏知道后,季淑然再抓紧时机吹些枕边风,在姜家会遇到什么样的阻碍,她也不能完全估计。

几人的目光立刻失望起来。

走通了一条路,走上了另一条路,又是新的荆棘。

姜梨摇了摇头。

她坐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慢慢地想着,直到身边的桐儿惊呼一声,抬眼看去,就见雪夜里,有美持伞而来。

见姜梨进来,彭笑看向她,问:“大夫如何说?”

姬蘅穿着绯红绣黑牡丹的大氅,粗犷和精致里,完全地平衡了起来。他今日总算没有拿那把金丝折扇,或许是被他收起来了。只拿了一把素白的绢布伞,从雪地远处走来。

姜梨越过人群,走到里面,薛怀远坐在床榻上,像个孩子一般摆弄着手里的木头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四周,彭笑、何君和古大古二两兄弟,目光沉痛。

更深露重里,他像是一抹艳色,点亮了寒冷的天地。

“冯裕堂不是人!”张屠夫道:“若非现在留着他还有用,老子一刀劈死他!”

“国公爷。”姜梨没有站起身,也没有行礼,今日的她,实在太累了。

“要是我们早点站出来就好了,都怪我……”代云牵着平安的手,后悔不迭,“我不知道大人竟遭受了这样的折磨。”

姬蘅走到了姜梨面前,停了停,将伞停在了她的头上。

屋外,早已挤满了前来探望薛怀远的桐乡百姓。春芳婶子抹着泪道:“大人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的动作可算是温柔多情,而女孩子清丽,男人妖冶,便又异常的登对和谐。桐儿和白雪看得怔住,竟然也忘了阻拦。

“我知道了。”姜梨道:“谢谢钟大夫。”钟大夫无能为力,她也不能强人所难,虽然心中失望,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接下来要做的事。

“这么难过?”他笑着道:“可不像你的性子。”

她很希望父亲能清醒过来,再唤她一声“阿狸”,为了这个,她能付出一切代价。

“这么温柔?”姜梨看向他:“这也不像你的性子。”

钟大夫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大夫,事实上,她已经问过许多桐乡的大夫了。可能让薛怀远清醒的,没有一个。

姬蘅大笑起来:“你这么说我,我很伤心,我待你手下留情,你却说我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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