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打造?”薛昭惊讶,“他一人?”

“朕与你打个赌,不告诉姜梨你还活着的事实。看她能不能为你守一年,倘若你赌赢了,朕就答应你,从此再也不管你的事,若是你输了,朕要姜梨的命,你就当没有这个人。”洪孝帝的话再一次回响在姬蘅耳边。

赵轲道:“不错。”

当时洪孝帝告诉姬蘅,不可以将此事告诉姜梨。因为姜梨从头到尾,知道得太多了。她知道有关林柔嘉和殷湛的事,知道皇家丑闻,也知道虞红叶和姬暝寒真正的死因。这是因为姬蘅对姜梨没有任何隐瞒,洪孝帝大约怕姜梨成为第二个林柔嘉,红颜祸水。他信不过姜梨,甚至一度还因为姜梨知道得太多而生出杀心。

姜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难以想象姬蘅这样骄傲的人,却会坐在灯下,认真地为她凿刻珠宝首饰,只是希望她在出嫁的时候,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姬蘅笑了,淡淡道:“也许他是信不过我。”

事实上,姜梨并非是在意这些形式的人。当年沈玉容迎娶姜梨的时候,并未十里红妆,出嫁之后还要回到燕京城,跋涉长久的路。她那时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大约年轻时候都认为,有情饮水饱,到现在姜梨也仍旧这么认为。但在姬蘅眼中,这大约是十恶不赦,万万不可能的。他便是要昭告天下,姜梨是他的妻子,他会用一生去好好爱护姜梨。他的爱情,就是这样轰轰烈烈,艳丽到极致。

“但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姜梨问,“我不会告诉别的人。皇上的意思,似乎也并不是信不过我,而是故意的?”

薛怀远笑眯眯地看着姜梨,自己的掌上明珠能被人这样珍而重之地相待,身为父亲的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话姜梨能明白,“姬蘅死了”,光是这句话,就能引出一些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别的不说,当初有些人想借此来剥夺姬家的爵位的时候,姜梨就已经见识过了。

就这样,姜梨便只管安心地等着在家出嫁就好了。

“如果我死了,叛党余孽会认为皇帝失去了依仗,会蠢蠢欲动,对于皇帝来说,正是一个看清楚是人是鬼的好机会,可以趁这个机会彻底地肃清朝野,将有异心的人铲除,迎来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

因为时间来得很快,姜元柏他们竟是不能立刻回到燕京城,出嫁那日,可能姜元柏都不会在场。不过叶明煜拍着胸脯保证,便是姜元柏不在场,姜梨的大喜之日,也决计不会被人轻视,他们叶家绝对会让姜梨成为燕京城嫁得最风光的贵女。

“为什么?”姜梨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

这一月来,姜梨几乎是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每日就带着叶嘉儿和叶如风在燕京城四处游玩。倒是比从前更为轻松。现在想想她前后两世,出嫁过两次,第一次嫁给沈玉容,出嫁的时候是满怀期待,但也十分忙碌。沈玉容家境清贫,薛家也不算富裕,姜梨还得想着如何俭省。如今这一世,嫁给姬蘅,是截然不同的张扬,她不必去考虑嫁妆太少会不会被人看低,也不必去计较对方给的聘礼太多会让对方的家境更加困难。喜欢便是纯粹的喜欢,和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无关。

洪孝帝告诉姬蘅,他会让人想办法来医治姬蘅的失明,但姬蘅不可以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尤其是不可以告诉姜梨。

姬蘅还活着,并且回到了燕京城的事情,当即又掀起了一阵风浪。许多一开始想要看姜梨热闹,觉得她这辈子定然会十分凄惨的人,这会儿便开始眼红起来。甚至还有一些官家,心中动了心思,还故意去和姬蘅套近乎,希望将自己的女儿也塞进国公府。在他们看来,姬蘅本就有权有势,如今又立下大功,洪孝帝如今皇位做得这般稳,姬蘅功不可没,燕京城的官家中,如姬蘅这样年轻又有前途的人,独独他一个。便是拿自家女儿进府去做个妾,只要能和国公府攀上关系,那也不亏。

就是这份复杂,让姬蘅早早的就意识到,等大仇得报之后,是不可以继续呆在朝堂之上的。当然他也可以这么做,甚至只要他有心那个位置,还能继续做。在从前看来,姬蘅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但是如今,有了姜梨的情况下,这件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姜梨也不会喜欢宫廷的生活,姬蘅不再考虑这个已经很久远的念头。

桐儿说起这些事给姜梨听得时候,颇为不屑,道:“那些人也实在太不要脸皮了吧。还说什么高官呢。原先姑爷没有音讯的时候,个个都来劝咱们姑娘放弃。现在舔着脸也要进门,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洪孝帝和姬蘅之间的感情,大约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因为小皇帝过去的经历,令他对待任何人都存了一份怀疑,饶是他最重要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一样。另一方面,洪孝帝又总觉得姬蘅与自己同病相怜,恰好又有着共同的敌人,他对于姬蘅,又比对待忠心的臣子要多了一分真心。

姜梨摇头一笑,不置可否。其实还有更加难听的话,只是桐儿没有告诉姜梨。那些人认为姜元柏如今已经不是首辅了,姜梨也算不上什么高门千金,至多有一个做官的表哥而已。可叶家本家还是商户出身呢。姜梨又不是生得倾国倾城。迟早都会被姬蘅厌倦。总会有机可趁。

等他回到了燕京,金吾军早已班师回朝。洪孝帝派在燕京城的暗卫发现了他,姬蘅便进宫见了洪孝帝。

“姑娘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么?”桐儿问。

姬蘅并不如戏文里写的那般,因为自己双目失明,便觉得再也配不上心上人,要远离她。他的感情与他容貌一般决绝浓艳,轰轰烈烈,认定了一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是这个人。无论他变成怎么样,无论姜梨变成怎么样,他们都会在一起,不会分开。

姜梨挑眉:“担心什么?他若是真的生出异心,我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前生沈玉容的事情告诉她,人心易变,喜欢一个人,可以为他牺牲,但不能失去自己。她总不能为了日后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就给自己找不自在。

姬蘅从七闽回到了燕京,这一路上,他的艰难可想而知。他甚至学会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的人,并未双目失明。能正常地拿东西,与人说话,滴水不漏。这出戏做得并不容易,在姬蘅成年以后,似乎极少遇到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但他仍然一直在做,哪怕十分危险,也要做成,只因为他必须要安全地回到姜梨身边。

正说着,薛昭推着轮椅从外面走了进来,桐儿便退出房去。

从七闽到燕京,是一段很长的路程。而失去光明的姬蘅,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怕的是天下人都以为他死了,不再会回来了。他不能亮出自己的身份,在没办法保全自己的情况下表明自己是姬蘅,无异于告诉对手,让对方快些来对自己下手。

“姐姐,”薛昭看着她道:“明日你就要成亲了,怕不怕?”

这山洞本就十分隐蔽,陆玑派人去寻,竟然几次都没找到。不过也是因为这里已经是深山无人的凶险地方,旁人根本不会想到这里居然还会有活人。总之,等姬蘅能自己摸索着出来的时候,金吾军和殷家兵的战争已经彻底结束。

姜梨道:“有什么可怕的。”

他只能暂且在山洞里一直待着。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了。”薛昭感叹道。

他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救他的人,也看不到外面是个什么情况。猎户从来没有跟姬蘅主动说过话,不知道是天生哑巴还是在山上一个人住得久了,后来变成这样的。姬蘅一点点摸索出了大致的情况。但他眼睛如此,又不敢轻易地信任猎户,更不能到处乱走,倘若闯到了殷家兵的残余势力里,只会更加麻烦。

这一月以来,姜梨都没有看到姬蘅。说起来,姬蘅这般肆无忌惮,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倒是对成亲前不能见新娘的习俗十分苛守。薛昭问起姬蘅为何如此,姬蘅的回答也是出乎人的意料,他说,习俗如此,倘若怀了习俗,他们的姻缘不平顺该如何?

总之,在那个寒冬,山洞里,他昏迷了几天几夜之后,醒了过来。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失明了。

居然如此紧张这桩姻缘,薛昭也就彻底的放心下来。其实和薛怀远叶家人不同,薛昭对姬蘅,却是十分的放心。他总觉得姬蘅这样的人不同于沈玉容,对待外人是绝情狠辣,但只要有了软肋,机会终其一生,呵护那个人不受伤害。正因为他需要守护的人很少,所以能被他守护的人,才格外幸运,能得到他全部的爱意。

猎户是七闽本地人,平日里就住在山上,独来独往,已经是个中年男子,周围没有人认识他。他看到姬蘅也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姬蘅背了回去,随便找了些药草给姬蘅敷在身上。他并非真正的大夫,甚至连七闽山上两军对垒的事情都不知道,大约是个活在尘世之外的人。姬蘅能活下来,全凭他的顽强毅力和那一点点运气。

“姐姐,”薛昭认真地道:“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希望你能幸福。”

可能就是因为这点牵挂,姬蘅拼命地想让自己活下来,一直到来山上搜寻猎物的猎户发现了他。

“好。”姜梨笑着看向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在那一刻,姬蘅的确是以为,自己这一回大约是不可能活着回去了。他心中充满不舍和留恋,并非是留恋这个世界,只是舍不得他的姑娘。对于这个人间来说,他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远去了,只有姜梨是让他放不下的。如果姜梨知道他死了,那个傻姑娘一定会很难过。

“我的?”薛昭愕然了一刻,随即挠头道:“我就不劳你操心了。再等个十年八年吧。”说完,也不管姜梨是什么表情,推着轮椅就逃之夭夭。

原来当日在七闽山上,姬蘅是真的旧疾复发,之前被殷之黎围杀时候的中的箭伤,本就很深。那些日子都是姬蘅强撑着,当日撑不住,被殷之黎的副将暗算,从马上跌落下来。他被人追赶,误入山上猎户的陷阱。用最后的力气杀了陷阱外虎视眈眈的群狼,便失去知觉昏死过去。

姜梨无可奈何地摇头。

姬蘅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不错。”

成亲那日,是一个很好的天气,秋色里,太阳都成了金黄色。姜梨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年轻的女孩子眉目温婉动人,眼睛似潺潺溪水,流动的都是幸福。叶老夫人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拿木梳为她梳头,长长的青丝如瀑,被挽成新妇的发髻。珠宝琳琅,凤冠霞帔,她抿了胭脂,娇艳非常。

姜梨诧异:“皇上?”

叶老夫人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大约是想到了早逝的叶珍珍,她道:“我们家小梨,真的长大了。”

“我并非故意要瞒着你,事实上,在我醒来之后,我就想办法回到燕京城,本来打算看你的。只是……”他顿了顿,低声道,“皇帝拿你与我打了一个赌,我不想让你输,所以只能暂且不见你。”

叶如风从外面探进个脑袋,呼道:“祖母,好了没有,迎亲的队伍都要到了。”

“对不起,阿狸。”他叹息一声,伸出手来,拂去姜梨眼角的泪水,姜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她自己竟然落泪了。这可真是令人沮丧,如今能轻而易举地令她掉眼泪的,似乎只有姬蘅。可恨的是,他做的事,又并不像沈玉容那样可恶,让人恨不起来,反而越发揪心。

叶老夫人连忙应了一声,叫喜婆进来,给姜梨戴上了盖头,拉着她出去。

她表面上平静从容,内心的惶恐却无从发泄。明明还悬着一丝希望,可这一丝希望,又是如此渺茫,让人不敢去奢望真的能成功。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很难过,很难熬。

姜梨被拉着,跌跌撞撞地走,盖头蒙着头,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从远而近的笑声。似乎有很多人围在她身边,喜婆把她拉到了门口,便松开手,姜梨就安静地站着,听着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

“废话少说。”姜梨没好气地道,她在桌前坐了下来,连茶也不给姬蘅倒,直奔主题,道:“一年里,你没死,为何不出现?这一年你究竟在什么地方?便是你不便出面,至少也能寻个人知会我一声,你这样一声不吭,所有人都以为你是真的死了,我……”她说不下去。

那是盛大、圆满、令人难以忘怀的迎亲。虽然无法看到,但光是听声音,便也觉得十分热闹。她从未感受过的奇妙。

姜梨虽然称不上是将门女儿,喜爱舞刀弄枪,但寻常女儿家的刺绣或是精致的小玩意儿也一个都没有。并非是薛怀远不肯给她买,只是比起那些来,姜梨更喜欢薛昭带她去见得新奇。囤一些漂亮的东西在自己身边,并非她的习惯,这一点和姬蘅恰恰相反。

她听见有人勒马停于面前,有人走向自己。姜梨莫名地紧张起来,周围的哄笑声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有力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有顽皮的小鹿横冲直撞,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姬蘅也不恼,好整以暇地将自己衣袖上的褶皱抚得平整,这才不慌不忙地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喟叹道:“阿狸,你的闺房实在不像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姜梨的手汗津津的,正在她觉得惶惑,竭力保持镇定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地牵起了他的手。他的手修长而温暖,恰好可以把她的手包在掌心。

薛宅里,姜梨的闺房中,姜梨不客气地把前来看热闹围观的一众人全部都驱赶出去,把姬蘅扔进了自己房中。

然后,眼前的盖头突然被挑开了,她跌进了一双漂亮的凤眸之中,姜梨诧异地望向他,这出格的举动,他做得无比自然,优雅而温柔。

只是从一开始的缠绵和激动过去后,便到了算账的时刻。

红衣的美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嘴角噙着动人的笑意,说出一生的承诺,他说:“跟我走吧,小姑娘。”

“失而复得”四个字,光是听着,也从心底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然后,她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坚定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整整一年时间,经历了一个春秋冬夏,这其中哭过笑过,也曾心酸过。本以为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却幸得上天垂怜,再给了有情人一个机会。

“好。”

春灯节的夜晚,姜梨在桐乡的青莲坊门口,见到了久违的姬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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