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木柄,皮鼓两面画着“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两颗圆润的石子儿用红绳系在两侧,一摇晃就会敲在鼓面上。
“哈哈哈!”池鱼笑得开怀,眼里满是坏事得逞的狡黠:“师父,这是拨浪鼓,我特地去买回来给您的!”
沈故渊瞪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拨浪鼓,试探性地搓了搓木柄。
吓得一个激灵,沈故渊连着椅子一起后退了半步,白发都微微扬起:“什么东西!”
“咚咚!”
沈故渊正咬着糖葫芦看文书呢,眼前冷不防地就出现个摇晃着的物什,“咚咚咚”直响。
清脆的声音,听得沈故渊眼睛微微睁大,想了想,慢慢搓两下,又骤然搓快。
书房里。
“咚——咚——咚咚咚!”
郑嬷嬷站在她身后,笑着叹息了一声。
勾唇正想笑,余光却瞥见旁边一脸揶揄的池鱼,沈故渊立马板了脸,放下了拨浪鼓嫌弃地道:“这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玩意儿!你快出去,我忙着看公文呢。”
洗完出来,池鱼别的都没顾,换上衣服就蹭蹭蹭地跑了出去。
“哦……”池鱼扫一眼他手边的拨浪鼓,点点头,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这不就是吃软不吃硬么?池鱼摸着下巴想,原来得把他当猫养啊,落白和流花也这样,只能顺毛摸,敢逆着捋,一定会被咬一口。
然而,刚往前走没两步,后头一连串“咚咚咚”的声音就透过书房的门,传遍了整个主院。
“他喜欢吃甜的,不喜欢吃苦的,喜欢人顺着他,不喜欢人忤逆他。”郑嬷嬷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天生的霸道性子,扭不过来了。不过啊,这样性子的人很好哄,跟他说两句软话,他再大的气都能消。”
没忍住,池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样的吗?池鱼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像是没吃过糖葫芦似的。”
她的师父,真是个很有趣的人啊。
“是很远很远的小山村,你不必在意。”郑嬷嬷眼里露出点狡黠:“你师父是山里来的,没见过世面,你不必太怕他。他要是生气了,你拿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去哄,保管马上就好。”
……
郑嬷嬷笑起来很好看,瞧着就能想象到她年轻的时候是怎般貌美。池鱼眨着眼,问:“瑶池是什么地方?京城好像只一处瑶池阁,没听闻别处有这个地名。”
仁善王府里一片祥和,无风无扰,要不是这天赵饮马来了,池鱼差点就要觉得他们已经隐居。
“他得罪的都是男人,但很讨姑娘喜欢,每天都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姑娘围在我家门口,就为了给他送东西。那小子脾气可差了,人家送什么他扔什么。有个大胆的姑娘趁他不注意抱了他一下,他把人家扔进了瑶池,咯咯咯。”
“大事不好了!”喘着粗气,赵饮马冲进来就道:“侯爷被关进廷尉大牢了!”
郑嬷嬷失笑,一边舀着药水一边开口:“他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初到我们的地方,脾气很差,得罪了不少人。我的主子看他没人照顾,就好心带他回家,教他本事。”
微微一惊,池鱼站起了身:“怎么回事?”
立马往水里一沉,池鱼只露了两只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沈故渊放下书看了他一眼:“捡重点说。”
“姑娘沉下去一些,好好泡着,嬷嬷就给你讲。”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郑嬷嬷小声道:“主子的事情,要讲的可多了去了。”
“淮南持节使家里被搜出三万两赃银,小侯爷上书于帝,奈何折子直接被扣在了丞相那里,余丞相说那笔银子是今年要发放去淮南的军饷,现在反告小王爷污蔑,要立案审查此事!”一口气说完,赵饮马道:“弃淮王爷已经去调停了,奈何没什么用,静亲王现在也已经在去廷尉衙门的路上。”
终于找到了沈故渊和这凡尘之间的一丝联系,池鱼兴奋起来,眨着眼问她:“能给我讲讲吗?”
“糟了!”池鱼皱眉看向沈故渊:“先前小侯爷得罪的人不少,怕是要被落井下石。”
眼珠微微一动,郑嬷嬷压低了声音,一边替她浇水一边道:“是啊,可了解了,他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弃淮哪里是去调停的,分明也是去踩一脚的。他什么性子,她最清楚,这回定然是准备周全,要诬陷沈知白。
“那……”池鱼忍不住问:“嬷嬷很了解师父吗?”
飞快地披了外裳,沈故渊起身就往外走:“跟我来。”
怪不得一上来就让她信任这几个人,竟然都是老朋友。
池鱼和赵饮马都连忙跟上,三人共乘,一齐往廷尉衙门走。
池鱼想起来了,先前沈故渊就说两只猫暂时不能带,所以寄养去别人家。这个别人,原来就是郑嬷嬷。
廷尉衙门里。
“认识很久了。”郑嬷嬷拿篦子顺着她的头发道:“我住在很远的地方,平日里也就养养鸡鸭种种菜,要不是主子传召,我是断然不会来这里的。”
徐廷尉愁眉不解,头疼地看着堂下这些大人物。
一个月前?池鱼看着面前这嬷嬷:“您……与师父早就认识?”
静亲王很是生气,怒视丞相,大声道:“犬子虽无多大才能,但是也是奉皇令办事,丞相大人好本事啊,说关就关。这朝中还要什么廷尉,只大人一人不就够了?”
“落白流花,名字很好听。”郑嬷嬷笑道:“一个月前主子就寄养在了我那儿,明日苏铭就会带它们过来。”
“王爷何必如此愤怒?”余丞相揣着袖子道:“令公子若是冤枉的,审查之后也就放出来了。老夫此举,也不过是为了公正。”
猫?池鱼一凛,连忙问:“嬷嬷见过那两只猫?”
“要说公正,可以啊。”静亲王道:“先把你家三姨娘的弟弟也关进来,被告贪污的人是他,凭什么还没立案,知白先被关?”
郑嬷嬷失笑,低声道:“怨不得那两只猫有灵性,你就跟只猫似的。”
余丞相一时语塞,但看一眼旁边站着的沈弃淮,顿时有了底气,冷笑一声,竟就这样不搭理静亲王了。
她的手掌很软很暖和,像极了母妃。池鱼有点恍惚,下意识地就想往她手里蹭。
静亲王气得够呛,正要发怒,却听得堂外有人道:“王爷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
“嬷嬷不骗人。”拆开她的发髻,郑嬷嬷替她淋着药水,温柔地洗着。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就见沈故渊半披着红袍,手里拎着个人,大步跨了进来。
微微瞪眼,池鱼惊讶地侧头看她:“当真?”
“不就是要立案么?人我带来了,请廷尉大人关进大牢,一并待审吧。”唇角带着一抹讥讽,他伸手就将那淮南持节使扔在了堂下。
“你师父给你用的药,是玉骨草。”郑嬷嬷依旧笑眯眯的,拿竹筒舀了药水往她肩上淋:“那东西也很珍贵,能让伤口加快愈合,但不能生肌。嬷嬷给你用的,是专门调制的生肌汤,用上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落地滚了两下,焦三仿佛刚经历过什么恐怖的事情,腿都还在发抖。看见余丞相,立马哀嚎起来:“姐夫!”
他都这样说了,池鱼也就不抱什么希望,只要伤口不疼了就行。
“放肆!”脸上有些挂不住,余丞相伸手拂开他,皱眉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乱喊?”
然而沈故渊说:“这都是你傻不愣登被人当枪使的惩罚,去掉你就该忘记自己曾经有多傻了。再说,你以为伤疤当真是那么好祛除的?”
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四周的人,焦三立马跪坐好,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乱转,却不再出声。
女儿家身上留疤怎么都不是好事,更何况是像她这样大片大片的伤疤,看着都让人心惊。所以她之前就问过沈故渊,有没有法子能去掉。
“三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余丞相看向沈故渊,神色凝重地道:“也未言语一声,就抓了持节使?”
“先前师父给我用过药,已经好了很多了。”她笑了笑:“至于伤疤,要全消除,怕是不可能了。”
“我刚回来,不知道规矩。”沈故渊皮笑肉不笑:“但丞相是知道规矩的,所以效仿丞相的做法,一定没有错。”
药香扑鼻,池鱼愣了愣,低头看看才想起自己这浑身的伤。
余丞相也是未言语一声就关了静亲王府的侯爷,池鱼站在后头听着,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鼓掌。
“姑娘放心,老身精通药理,定然能将姑娘这一身伤疤抚平。”伸手脱了她的衣裳,郑嬷嬷一把将她按进浴桶里,完全不给她说话的空隙:“这些药材都是老身寻了许久的,姑娘千万珍惜,别浪费了。”
这一巴掌打得余丞相脸疼,并且,他还不了手!
好高的内力!池鱼惊了惊,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郑嬷嬷:“您……”
“你……”余丞相有些羞恼,却无法反驳,正举着袖子僵硬呢,就听得旁边的沈弃淮道:“三王爷做得没错啊。”
话没落音,手腕就被这郑嬷嬷拽住了,没扯疼她,但力气极大,压根没给她反抗的机会,径直将她拽进了侧堂。
听见他的声音,池鱼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过去。
这么麻烦的?池鱼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
一张脸波澜不惊,沈弃淮站了出来,平静地看着沈故渊道:“本王也正想让人去请持节使,三王爷倒是让本王省了不少麻烦。”
“主子让老身伺候姑娘泡澡。”
沈故渊扫他一眼,眼里嘲讽之意更深:“是吗?”
“啊,有事吗?”
“此事本王已经全然了解。”沈弃淮笑了笑:“就交给本王来处置吧,各位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想必……”
“姑娘。”慈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池鱼一惊,往旁边小跳两步回头,就见郑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她。
“要是没记错,律法里有这么一条。”打断他的话,沈故渊斜眼道:“身有案之官员,案结之前,不得插手朝中事务。王爷自己身上还有贪污案未结,哪来的精力管这些事?”
一个鹞子翻身落地,池鱼扁扁嘴,小声嘀咕:“这样的人能有美人喜欢才是见了鬼了,怜香惜玉都不会……”
律法?沈弃淮听得很想笑。从他掌权开始,律法已经形同摆设,没有多少人是按律法办事的,他却跑出来跟他说律法。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沈故渊忍无可忍了,一把拎起她,直接从窗口扔了出去。
“三王爷当真是对朝中之事不太熟悉。”他道:“静王爷有空可以好生教教您,您也先回去吧,这儿有本王呢。”
“泡澡?”池鱼眨眼:“我昨日才沐浴过。”
这是要强权来压?沈故渊嗤笑,一撩袍子就在公堂旁边的师爷椅上坐下了,大有“老子不走,有本事你把老子搬走”的意味。
“我突然不想问了!”狠狠咬下一颗糖葫芦,沈故渊鼓着腮帮子愤怒地道:“你给我去侧堂泡澡!”
场面有点僵硬,静亲王却是很感激地看了沈故渊一眼。肯这么帮忙,也算知白没有信错人。
怎么又突然骂她了?池鱼很委屈,眨巴着眼道:“师父问话,就不能问明白些吗?”
“王爷。”袖子被人轻轻拉了拉,静亲王疑惑地侧头,就见池鱼小声道:“您去把徐宗正和孝亲王请来,此局可解。”
“我给你改个名好不好啊?”沈故渊额角冒出了青筋:“别叫池鱼了,叫木鱼吧!”
对啊!眼睛一亮,静亲王立马拿了信物递给旁边的随从,吩咐了两句。
其他方面?池鱼茫然地看着他:“其他方面是什么方面?”
他是急糊涂了,这点事情都没想到。沈弃淮不按律法办事,但徐宗正和孝亲王一向以法度为重,并且说话有分量,他们一来,沈弃淮难以自圆其说,只能退让。
“谁问你这个?”白她一眼,沈故渊道:“我问的是其他方面。”
这才想起看旁边这小姑娘一眼,静亲王有点意外。她怎么知道请那两个人就有用的?
“有啊有啊!”池鱼跪坐在软榻边,双手搭在他腿上,很乖巧地道:“遇见余幼微了!还呛了她几句!”
池鱼双眼盯着沈故渊,没有再看旁边。
沈故渊咬着糖葫芦,斜眼看着她问:“出去一趟,有没有什么收获?”
自家师父认真起来的时候当真是很摄人,跟那个被拨浪鼓吓着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怪不得沈弃淮一开始就对他充满警惕,任凭是谁站在他的对立面,心里都难免没个底。
池鱼全然未觉,心情很好地扛着糖葫芦山回去交差,沈知白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池鱼。”沈故渊唤了她一声。
就只是……当做解围而已?沈知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看着她的侧脸,眼里满是叹息。
回过神,池鱼两步走到他身边,低头凑近他:“师父?”
“侯爷言重了。”池鱼笑道:“我知道您是想替我解围,又怎么会觉得冒犯。”
“今日的沈弃淮,看起来有点棘手。”沈故渊一本正经地道:“你去气气他。”
沈知白点头,走着走着,余光扫池鱼两眼,轻咳两声道:“方才情急,我说的话要是有冒犯的地方,你见谅。”
这怎么气?池鱼干笑,很怂地小声道:“师父,不瞒您说,我光是看见他就浑身僵硬,更别说做其他的了。”
如今看来,她的本性暴露得很早,只是她一直没发现。
“傻犊子。”沈故渊轻嗤,抬眼看向那头盯着这边的沈弃淮,略微思忖片刻,看向池鱼的目光顿时温柔起来。
“余幼微自幼丧母,被她爹宠坏了,觉得全天下的好东西都该是她的,要不是,那就抢。”池鱼耸肩:“以前跟别家小姐争抢珠宝首饰的时候,我还只觉得她是小女儿心性。”
像是无边的春色突然在眼前炸开,池鱼傻了眼,呆愣愣地看着自家师父的眼睛,仿佛掉进了花海,半天都没能爬出来。
沈知白认真地想了想,道:“这也委实太厚了些,毕竟是丞相家的嫡小姐,大家闺秀,怎么做的事情跟勾栏里的女子没两样。”
沈故渊真是个妖孽啊,蛊惑起人来半点也不手软。就这一双满含柔情的眼,池鱼觉得自己可能是要化在了这里,变成一滩春泥。
“脸皮厚需要理由吗?”池鱼歪头问。
这样充满爱恋的眼神,任是谁看了都知道意思。沈弃淮冷冷地睨着那两人,暗自嗤笑。
“她怎么好意思那么理直气壮的?”沈知白跟上来,皱眉道:“要是我没记错,她先前与你还甚为亲近。如今抢了你的夫君,怎么还反过来像是你抢了她的一般?”
宁池鱼真是找了个好姘头啊,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了,好,好得很!
池鱼扛着糖葫芦山,漠然地看着那轿子消失,扭头打算回府。
他不生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那是他不要了的女人,别人捡着当个宝,那是别人眼瞎!余幼微比她好千万倍,宁池鱼算个什么东西?
说罢,急忙忙地就放下了轿帘,让轿夫起轿。
“王爷……”
余幼微也傻了半晌,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方才脸上的柔和就一扫而空,讥诮地道:“宁池鱼别的本事没有,勾搭男人倒是厉害,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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