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偷偷练琴,都没让他发现,现在总算能以琴写景,他会不会夸自己两句?

池鱼被吼得一愣,眨眨眼茫然地看着他。

曲终弦止,池鱼有点忐忑又有点期盼地看向自家师父。

瞧见是她,沈故渊抿唇,松了门让她进来。

一枝梅花越过红瓦,在人眼前开得正好。

“师父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池鱼笑道:“吓我一跳。”

池鱼脸上带笑,指法娴熟地用琴声告诉他她看见的美景,有巍峨的庙宇,铮铮有声;也有一眼无际的梅林,清幽动人。琴音转处,是小桥流水,在庙宇背后的青石板上,清冽的泉水潺潺地流。满怀希冀的少男少女们手捧竹筒,念念有词地求着自己的姻缘。远处的钟声一响,仿佛天上月老的应答,悠长地在庙宇里回响。

“沈知白也走了?”沈故渊闷声问。

他抬头看了过去。

点点头,池鱼道:“跟静亲王一起走了,郑嬷嬷和苏铭在一起收拾院子。”

平调一起,清灵带香,眼前仿佛就是一条平坦的路,路边开满了梅花。琴声悠扬,花香从车外飘进来,沁人心脾。

“嗯。”沈故渊点头,再无别的话好说。池鱼看了看他的背影,张张嘴,还是选择了沉默。

然而,第一个音响起的时候,他怔住了。

晚上,池鱼睡在软榻上,就听见床上一直有翻来覆去的声音。

沈故渊依旧没抬头,心里骂着这丫头没脑子,有多漂亮说出来不就好了,抱琴干什么?

“师父睡不着吗?”她忍不住问。

“我给您看!”池鱼雀跃极了,转身就去把焦尾琴抱了出来。

床上的人闷闷地应了一声。

沈故渊看着手里的奏折,头也不抬:“是吗?有多漂亮?”

裹着被子下床,池鱼跪坐上他的床边,笑眯眯地道:“那正好,徒儿给您讲故事吧?”

夜幕沉沉,池鱼高高兴兴地回到了王府,一进门就眼睛亮亮地道:“师父,我看见了好漂亮的月老庙!”

冷得浑身冰凉,沈故渊心情不太好地问:“什么故事?”

绝对不会!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忍受不了暴君暴政,带兵造反的故事。”池鱼裹紧被子坐好,声音轻柔:“传闻里那个造反的人很厉害,文韬武略天下无双,带着一群亲兵,闯进宫砍下了暴君的脑袋,解救了天下受苦受难的苍生。”

他不会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也绝对不会被宁池鱼耗掉太多心绪。

撇撇嘴,沈故渊道:“沈氏太祖皇帝?”

“我没有。”微微抿唇,沈故渊拿起了筷子。

“师父真聪明!”池鱼嘿嘿笑道:“以前就说要给您说说太祖皇帝的故事,马上就是年终祭奠了,您心里有个数最好。”

“没有忘。”郑嬷嬷屈膝:“奴婢还以为主子忘了呢。”

“哼。”沈故渊有些不屑:“不就是开朝立国的君主而已么?没个朝代都有,至于这般歌颂吗?”

“瞎说什么?”沈故渊皱眉,颇为不耐地看她一眼:“你忘记我是来做什么的了?”

“太祖皇帝的功劳,不在于创立了国家,而在于,他很体恤百姓。”池鱼道:“各个府衙门口的启事鼓都是他设立的,让百姓有冤即鸣鼓,官莫有敢推脱者。还减税造渠,造福百姓。他统治期间,整个国家兴兴向荣,百姓安居乐业。”

郑嬷嬷有点意外,给他摆了碗筷,打趣似的道:“以往池鱼丫头不在,您不是都吃不下东西吗?”

“但是他的下场不太好。”池鱼皱了皱鼻子:“听母妃说,太祖皇帝是战死的,他本来不用死,但他的爱妃被敌国刺杀,他觉得生无可恋,最后一战胜利之后,就死在了雪地里。”

“不必。”沈故渊松开被子下了床:“我一个人吃就是。”

“还是个情种?”沈故渊嗤之以鼻:“女人没了就活不下去,这种君王也值得他们代代歌颂?”

郑嬷嬷眼梢微动,故意叹息了一声道:“这没池鱼丫头的晚膳啊,是不太好吃,要不主子再等等?”

池鱼不服气地鼓嘴:“太祖皇帝很伟大的,没有他,咱们也都得出生在个民不聊生的国度里!”

沈故渊没吭声。

“现在的百姓,也没安居乐业。”沈故渊撇嘴:“到处都乱七八糟的。”

郑嬷嬷端着晚膳进来,笑眯眯地道:“主子,池鱼丫头和那小侯爷怕是玩得晚了,晚膳您先用吧。”

泄了气,池鱼无奈地道:“这有什么办法?朝中那般景象,有几个人能顾得上百姓的?都忙着争权夺利。”

沈故渊板着脸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斜眼看着窗外的天色,浑身都是清冷的气息。

尤其是沈弃淮,玩弄权术和人命,压根没有要为黎民百姓着想的意思。

寒风凛冽,梅花香气四溢。

沈故渊不吭声了,池鱼也就继续絮絮叨叨地列举太祖皇帝的英勇事迹。

红白的签子,该写着签文的那一面却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

半个时辰之后,床边的人坐着睡着了。

沈知白看了看她的背影,低笑一声,潇洒地将手里的竹签扔了出去。

沈故渊终于把塞在耳朵里的棉团掏了出来,看看她那小鸡啄米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把被子剥开,把人抱进了怀里。

“好。”池鱼点头,兴冲冲地就朝梅林里走。

熟悉的温度让他的身子渐渐回暖,温热的药香盈鼻,沈故渊总算是松了一张板着的脸。

“无妨。”勉强笑了笑,沈知白道:“咱们再去看看梅花吧。”

这不算他占便宜啊,她自己跑上来睡着了的,他可没有强迫她!认真地在心里禀明了一下这个事实,沈三王爷厚颜无耻地蹭了蹭怀里人的脖颈。

“小侯爷!”这才想起自个儿把人家忘了,池鱼心虚地跑过去,比划道:“那个解签的人说不解了,跑掉了,您这签文恐怕也……”

“明日就是大婚了。”丞相府里,余幼微坐在妆台前,激动得睡不着:“青兰,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没人解签了,她扭头就想走,却看见沈知白神色凝重地捏着签站在后头不远的地方。

“回主子,准备好了。”青兰笑道:“王爷真是对主子喜爱有加啊,哪怕司命说八字不合,王爷都依旧要与您完婚。”

说完就“咻”地一下蹿出去了十丈远,那步伐矫健得,完全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看得池鱼哭笑不得。

“哼,男人就是得吊着,你看,先前我一直求都求不来的婚期,现在定得多快?”余幼微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小老儿还有事。”白胡子战战兢兢地起身,抱着那竹签就跑:“还有事啊!事情可多了!告辞告辞!”

不过,定下归定下,她可不会忘记上次大婚的屈辱。有宁池鱼在,这回指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她已经提前安排下很多人手和埋伏,一旦宁池鱼有什么异动,立马拿下。

“哎……”池鱼纳闷了:“为什么不能解啊?”

准备充足,她就等着看宁池鱼那张悲痛欲绝的脸!

“不必!”白胡子慌忙护了那签文,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看了池鱼两眼,把方才收她的六十文钱拿出来,塞回她的手里:“这根签文小老儿不会解,钱还你。”

然而,第二天大婚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很正常。余幼微上了轿子,一路低调地到了悲悯王府,没行什么礼节,顺顺利利地就进了礼堂。

“怎么了?”池鱼伸过脑袋去,关心地道:“您不认识这些字儿吗?还是看不清?我来帮您念……”

“宁池鱼人呢?”她轻声问青兰。

白胡子从容地接过来,自信满满地打算念,一看签文,胡子抖了抖。

青兰尴尬地道:“主子,今日来的人不多,也没看见宁池鱼。”

险境吗?池鱼似懂非懂地点头,连忙把另一支递了过去:“这是一个男子的,我替他求的。您看看?”

与司命违背的婚事,又有上次的丢脸经历,自然不可能大操大办,有丞相的允准在前,沈弃淮很是简单地就弄好了这次婚礼。

白胡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小老儿哪里知道?签文上又没写,只是说你的良人多半会出现在一个险境里。”

余幼微很不满意,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是吗是吗?”池鱼兴奋地问:“是谁啊?”

算了吧,她想,只要能嫁进悲悯王府,那就已经是令人羡慕的事情了。至于其他的,可以以后再论。

白胡子收了钱,嘴皮子瞬间利索起来:“姑娘,你遇见过错的人,枝节横生,但有惊无险,你的良人已经出现啦!”

然而,洞房花烛夜,沈弃淮喝得酩酊大醉,爬上床来抱着她就喊:“池鱼……”

“哦!”池鱼老老实实地就掏出了荷包,拿了六十文钱给他,然后眨巴着一双期盼的眼睛,等着他继续说。

余幼微傻眼了。

“这上头写‘前世姻缘今生了,枝节却生早。柳暗花明又一村,良人险中生。”白胡子的解签人摇头晃脑地念着,眼睛一瞟,朝池鱼伸手:“承惠,解签三十文一支。”

“对不起,池鱼……”沈弃淮使劲抱着她:“本王对不起你……”

“啪。”有签出来了,落在地上清脆地一声响,沈知白笑着睁眼去拿,低头一扫,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无意识的呢喃,听得一身喜服的新娘子如遭雷劈。

他的姻缘一早就出现了,只是一直难成,如今那人回归原本的身份,倒也并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

沈知白伸手想喊她,可看她蹦蹦跳跳的那么开心,倒也有些不忍心。低笑一声,看了看被她放在地上的竹签筒,捡起来也在蒲团上跪了下去。

“报应这种东西是有的。”池鱼晃着腿坐在石桥栏杆上,看着下头湖水里的月亮:“只是看早晚罢了。”

竹签落地,池鱼瞬间就忘记了自己旁边还有个小侯爷,抱着两支竹签就去找解签人。

旁边的沈知白低笑:“你什么都不做的话,报应可不会自己落到坏人身上。”

池鱼睁眼,兴高采烈地捡了那竹签捏在手里,然后继续闭眼小声念:“家有一师,弱冠之年早过,还未得良缘,请再赐一签。”

“我知道。”眼里露出些狡黠,池鱼朝他眨眨眼:“所以我拜托了几位皇叔,一定要把沈弃淮灌个烂醉!”

“啪!”有竹签掉了下来。

“灌醉能如何?”沈知白不解。

月老啊月老,我上回求错了姻缘符,烧得一身伤,痛彻心扉。这回再来求,你可莫要再坑我!

池鱼奸笑两声:“沈弃淮这个人,喝醉了就容易说心里话,他的心里话,一定是余幼微不想听的。”

深吸一口气,她闭上眼。

沈知白忍不住鼓了鼓掌:“这招可真是高明。”

这庙宇是新的,石像却像是从别的地方请来的,色彩斑驳,慈眉善目,黑色的头发绾得规规矩矩,一身红袍拢袖,手里还捏着长长的红线,瞧着就很灵的样子。

“过奖过奖。”池鱼笑道:“他俩都欠我的,我讨点利息不过分吧?”

这样啊,池鱼点头,重新跪好,看了上头的月老石像一眼。

“不过分。”沈知白看着她道:“你就算让他们下地狱也不过分。”

沈知白蹲在她身侧,无奈地小声道:“人家念的是求月老保佑自己有个好姻缘,你这天灵灵地灵灵是什么东西?”

笑着垂眸,池鱼道:“原是想让他们下地狱的,但现在倒觉得没什么必要了,我有我自己的日子想过。”

“她们不都这样吗?”池鱼不解地回头,伸手指了指旁边那个摇着签筒念念有词的姑娘。

“你的日子里……”沈知白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能不能多一个我?”

身后站着的沈知白“扑哧”一下就笑出了声,抬袖掩唇,满眼星光,颇为好笑地道:“哪有你这么求的?”

嗯?池鱼没太听清楚,疑惑地侧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天灵灵地灵灵……”

被她这清凌凌的眸子一看,沈知白呆了呆,说不出第二遍,只能讪讪地转头看月亮:“我说……月亮真好看。”

可是她没求过,不知道怎么求。抱着签筒跪在蒲团上,池鱼侧头看了看别的来求签的小姐,然后像模像样地跟着学。

古里古怪的,池鱼撇嘴,继续晃着腿看月亮。

“哎……”沈知白想拦住她,然而池鱼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间就钻进了人群,拿到了求签筒。

晚归的时候,池鱼生怕被骂,于是蹑手蹑脚地往主屋的方向走,却发现那屋子亮着灯。

“是啊。”瞧见了求签的地方,池鱼道:“所以今儿,也替师父求一求签吧。”

师父还没睡?池鱼一愣,想推门进去,但玩心一起,没有走正门,倒是潜到了窗户旁边,打算吓自个儿师父一跳!

深深地看他一眼,沈知白叹息:“三皇叔对你的确是恩重如山。”

然而,伸出脑袋往窗户里看的时候,池鱼傻眼了。

一想到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做,她恨不得自己的命再长些,哪里还舍得去死?

红色的丝线飞满了整个房间,沈故渊一人站在最中央,一头白发飞扬,红袍烈烈,好像正专心地弄着什么东西。

以前她的生命里只有沈弃淮一个人,沈弃淮不要她了,所以她觉得除了报仇之外,生无可恋。然而跟在师父身边这两个月,她突然觉得人生的乐趣还有很多,可以排队去买京城有名的糖人、可以秋天去看一望无际的麦田、可以躲在屋子里嗑瓜子、也可以陪师父去他想去的地方。

吓了一跳,池鱼连忙捂住口鼻,朝另一边看去。

“侯爷别担心。”池鱼看着前头的庙堂,笑眯眯地道:“那些个不好的想法,我以后断不会有了。”

两张单薄的纸,上头各写着三个字,红线缠上去,纸飘落在地,字竟然浮在了半空!

沈知白一震,眉头皱了起来。

妖术?!

“也不算都散了。”池鱼耸肩:“不过已经轻松了很多,师父帮了我很大的忙。现在我觉得,就算哪天如愿以偿了,也还能继续好好活下去。”

正想再看,胳膊突然一紧,池鱼惊慌地回头,就看见郑嬷嬷一脸慈祥地朝她摇头,拖着她去了她的房间。

“哦?”沈知白问:“现在散去了?”

门关上,池鱼瞪大了双眼,久久回不过神来。

池鱼一蹦一跳地走着,笑着道:“先前是有些旧怨在心里散不去,所以无心其他。”

“姑娘没有什么想问的吗?”郑嬷嬷笑眯眯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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