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月礼再一次出手拦住他:
“不用去了,你猜也该猜到王首辅的意思。”
韩维顿住了动作,唇上紧紧抿起,眉心都拧成了一个川字,手死死捏住了手中的这几封信件。
心底升起一股子无力却又憋屈的感觉,一桩贪腐案再一次沦为了党同伐异的政治武器。
没人比岩月礼更了解韩维此刻的心情,他将人拉着到了一旁无人的屋子,正色地问出声:
“韩兄,你看这是什么?”
岩月礼忽然从胸口出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韩维,韩维抽出了信封中的信件,人的脸色立刻便变了一下,赶紧将信件再次塞了回去,这是今天早上这五封信的原件:
“你从哪得来的?”
“今日早起,这封信就被塞在我卧房的门下面,出门便看到了那满城飞舞的信件,王首辅不愿追查,所以方才我便没有将信拿出来。”
韩维一身汗都被他给惊出来了,拍了拍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还好你没拿出来。”
这信件若是真的被王和保拿去了,恐怕这桩案子便真的永远都不会有真相了。
岩月礼盯着对面的人正色出声:
“韩兄你可愿随我进宫将这封信亲呈圣上?”
韩维想起了前几日的见到的那个年轻帝王,此事也唯有他才能扭转局面:
“不愿我今日就不来了。”
李崇昨天晚上睡的并不好,他竟然梦到了宋离,梦到了宋离死在了牢里,他一下便吓醒了,后半夜便没睡着,早晨索性早早就起来了,刚刚用完早膳就听到岩月礼和韩维求见:
“宣。”
两人将清晨京城中发生的事儿一一秉明,最后拿出了那封信件:
“陛下,臣见过张朝理的字,这笔记确是出自他手无疑,和昨日督查御史史进手中那份张朝理和徐顺通信的笔记相同,这原件上还写明了银票的票号,只要到兑换的商号一查便知是何人兑换了银票。”
岩月礼拱手开口:;
“陛下,臣猜测张朝理在朝中恐怕贿赂的朝臣极多,首辅之意有些不愿详查,不过臣以为不能犯法着众,便心有忌惮,草草揭过,若是这一次这般放过,日后贪腐之风只会更加猖獗。”
李崇从拿到这封信件的时候便猜到了宋离连一句辩解都没有便直接进了大理寺监狱是为什么了,这些书信便是他的底牌。
今日是五个,明日不知还有多少个,根本不用多,今日一过这朝中所有收过贿银的人恐怕都是寝食难安。
他不由得再一次想起了昨天他想到的事儿,若是宋离是一把先帝培养的针对内阁的刀,那么这把刀现在便已经开始杀人了。
当断必断,宋离这把刀他不能白白错过,直接拍板:
“查,若是此次朕投鼠忌器,日后朝中只怕更是明目张胆,岩卿你持朕的手令,着督卫军将次五位朝臣压入大理寺。”
督卫军本就是宋离的人,此次宋离入狱,督卫军接到命令自然是疯了一般直冲到这五位朝臣的家中,男丁一律下狱,女眷圈至内院。
一时之间这五个府邸门外围着的百姓倒是都拍手叫好,王和保怎么都没有想到岩月礼手持书信的原件去进宫找了陛下,更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越过内阁,直接用督卫军将官员下狱。
此等变故顿时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其中最害怕的便是之前被宋离警告过的收受过张朝理贿赂的朝臣。
宋离虽然人已经进了大理寺的监牢,但是他依旧像是所有人的噩梦一样笼罩在他们头顶。
而李崇越过内阁直接下了中旨,此举无异于间接削弱了王和保在朝中的威信,这会让很多官员的心中开始嘀咕。
会认为站在王和保的这一方也未必就能保得平安,有些之前被宋离敲打过的朝臣,不得不开始想按着宋离之前的交代做事。
而此刻最热闹的就要数大理寺的监牢了,由督卫军亲自押解的五府男丁加起来有五六十人,大理寺卿赵成在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宋离昨天的话,脊背一阵寒凉。
督卫军统领魏礼手抵在腰间配刀上,不似北郊大营那些军中一股子肥满流油的模样,他身姿笔挺,自有一种军人独有的精气神,看向大理寺卿的时候冷着一张面容公事公办地开口:
“奉陛下谕旨,此五府男丁移交大理寺审问。”
除此之外一句话都没有,赵成也立刻点收了犯人,这一天从早上到现在的变故实在让他应接不暇,他本就忌惮宋离,而此刻看到这几十个被收押犯人时这种忌惮被推到了最鼎盛的位置。
他确实是没有收过张朝理的银子,但是为官多年,谁能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直廷司那些无孔不入的探子历来就是朝中大臣的噩梦,谁也不敢赌宋离的手中掌握了多少足以敲死这些人的证据。
赵成摸了一把头上汗,看着兵部侍郎被压进牢房的背影有些后怕,这位兵部侍郎正是昨天敲登闻鼓将宋离送进这里的史进的连襟,在朝为官谁没有几个姻亲,谁没有几门亲戚,就是自己不怕,也总有亲戚犯事儿。
昨天史进慷慨激昂,今日他的连襟便一同被抓进了这大理寺,谁不说这实在是讽刺,他现在真是觉得他昨晚给宋离送去的那个干棉被救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最是气急败坏的便是王和保了,他如何都没有想到从前唯唯诺诺的小皇帝,只三个月的时间便变成了这样,如此有主意,做事如此果决。
葛林生看着屋里成为暴龙的王和保,托词要辅助焰亲王查五大仓一案而匆匆告辞,内阁值房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王和保。
大理寺监牢中,宋离还裹着昨天的那个棉被靠在墙边,他闭着眼睛,脸色白的不似活人,周身冷的就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赵成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就是这么一个看着一只手都能捏死的人,就是这么一个已经深陷在大理寺监牢中的人,却依旧搅的整个朝堂战栗不安,搅的外面血雨腥风。
看着那个都不知是生是死的人,他忽然就从心底生出了一丝恐惧的敬畏,眼前的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无论最后宋离的结局如何,他都不能死在自己的手里。
“开门,将炭火搬进去。”
牢门上已经锈迹斑斑的锁被打开,两个狱卒搬进来了一个炭炉,后面还有人跟着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和棉被,还有人拎着一个食盒。
宋离听到声音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有片刻的模糊,他再次闭眼缓了缓神儿睁开,眼前这才恢复了清晰,总是狼狈至此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低头的模样,只是淡淡瞧着赵成,嗓子充血让他的声音嘶哑无比:
“赵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成算起来和宋离并没有什么过节:
“陛下有过旨意,不得屈打成招,如今确实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确实受了那三万两银子,这些算是为同僚的心意吧。”
赵成不愿意得罪宋离,但是他一样不愿意在他面前姿态放的太软,既然没有证据证明他收了贿赂,他现在就不能算是有罪,他提供一些衣物被褥也算不得向他服软。
宋离实在没什么力气,只是干笑了一下,烧了一晚有些干裂的嘴唇立时有血珠泵出,半晌他只说了三个字:
“聪明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赵成将那位兵部侍郎关在了宋离的对面牢房。
那位侍郎从进来就已经吓的尿了裤子,宋离撑着身子将身上那已经快要黏在身上的冰凉衣服脱下,换上了干爽的衣物,身上重新裹了干净的棉被,一点儿一点儿挪着靠近炭火,若非昨天吃的那一粒药,他今日怕是早已经倒下了。
骨节已经冻的僵硬的手微微触及那滚烫的铜炉,然后猝然移开,就像是第一次摸到这么烫的铜炉的小孩子一样。
宋离反复试探了两次,目光盯着墙角同样在盯着他看的一只小老鼠,看着它看着光亮畏畏缩缩的样子,唇边抿了一丝苦涩的弧度。
连烤火都没有一个愿意陪他的,他合了眼睛,任由意识慢慢昏沉,没一会儿的时间他忽然听到头顶似乎是有什么声响。
他抬头看过去,就发现栅栏处蹲了一只不大的小猫崽,揣着小脚在上面叫,角落里的那只老鼠立刻窜的不见了踪影。
那小猫瞧着不大的样子,似乎是想下来又不敢,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上去的,它似乎看到了宋离在看他,也看向了他,喵呜地叫了一声,宋离倚着被子看着它,微微伸手,那猫仔又叫了一声。
宋离沉思了片刻,最后勉强扶着一旁牢房的栏杆费力地站了起来,周身僵硬的关节都僵硬的厉害,一动之下胸口便阵阵抽痛,他依着栏杆喘了半天,那猫仔便一直看着他,半晌宋离才挪着步子走到了窗下,轻轻抬起些手臂。
那小猫儿在上面来回踱步了两次,最后一跃跳到了这人的手臂上,宋离的手臂也无力垂下,身子向后踉跄了两步。
小猫却牢牢地黏在了他身上,宋离重新靠回了被子里,他低头看赖在他身上的小家伙,一身的毛都没有太长齐,也不知道在这冬日是怎么活下来的。
小猫感受到了身前暖炉的暖意,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抬头正对上了宋离黑沉沉的目光。
就这样宋离无力地靠在血迹斑驳的墙上,身侧被角处蹲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儿,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身前的暖炉边。
这一天赵成都没有提审宋离,大理寺的审讯室一波一波地提审今日进来的犯人。
夜里是狱中最难熬的时候,黑暗总是能带来人心中最恐惧的一面,尤其是这死了不知多少人的牢房,只是可惜了,宋离对这些早就已经失去了敬畏。
对他来说最难熬的是夜里的冷,炭火已经渐渐熄了下去,小猫也钻进了他被子里面,外面再一次传来了声响,是牢头,牢头又再一次送上了新的炭火,这一夜总算不至于像昨天那样难熬了。
宫内,李崇有些定不下来神来,他在想明天京城中还会不会出现同样的信件,其实这个问题不光他在想,所有的朝臣心中都在想。
太阳照常升起,第二天终会来临,甚至有不少的朝臣已经派了家丁在门口看着,一有发信纸的立刻回禀。
但是这一夜平静地过去了,没有和昨天一样沸沸扬扬的纸片子,但是岩月礼的府上却依旧收到了五封信件,和昨天一样。
李崇早早便起来了,然后便等来了呈上此信件的岩月礼,这五封信件不光记载了这五位朝臣收受张朝理的孝敬,还有他们收地方官员银子的信件。
“陛下,可还要查?”
李崇并不退步,不知为何他对宋离的手段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查,和昨天一样。”
今日没有百姓围观的轰轰烈烈,但是依旧让朝臣瑟瑟不安。
就在王和保准备进宫觐见小皇帝,逼他放弃处置的时候,京外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
“首辅,京外来报,张朝理在剿匪时死于西南马匪的刀下,吕芳畏罪自杀。”
同样的消息也飞速传到了宫内。
李崇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宋离杀了张朝理,只要张朝理和吕芳死了,只要处理了信件和账本,到最后宋离咬死不承认王和保曾经通过徐顺向他送银子,在京城如此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宋离大概率是白进了一趟大理寺,还是要被放出来。
想通了这个关键,李崇便明白了宋离的有恃无恐,他忽然想见见他了。
“张冲,去安排一下,朕要去大理寺监牢。”
张冲惊了一下,瞬间便想明白陛下这是要去看谁,皇命不可违,他立刻出去准备。
还是那辆车架,李崇坐在车架里面闭目养神,不知道那将京城搅动的腥风血雨的宋离此刻是个什么样子。
赵成在看到皇驾的时候匆忙跪下相迎,他可还记着,就是这位小皇帝下中旨着督卫军将这些人都下狱的:
“微臣叩见陛下。”
李崇抬了抬手:
“起来吧,宋离被关押在哪?带朕过去。”
赵成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大清早的皇帝会亲自驾临这里去看宋离,他一时也吃不准小皇帝对宋离的态度,只怕他对宋离的照顾被小皇帝所不喜。
他一边引着小皇帝从正门入内,一边向身边的人用了一个眼神,那人立刻快步冲到了后面的牢房中,将宋离的被子和炭火都撤了出去,宋离身边的猫仔探出脑袋,小爪子还扯着被子,宋离听见它喵呜的叫声才睁眼,将猫仔拉了回来。
牵扯之下他咳的越发剧烈,没了被子的遮挡,只着了两层的衣服直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身子都抖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将小猫盖在了袍袖下面。
嗓子中的腥甜再也忍不住,他想要掏出帕子,却发现身上空无一物,腥甜的液体借着咳嗽溅在了身上和面前的干草上,他只能用衣袖擦了擦口唇。
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来了很多人,只不过他实在没有精力去看了。
这古代的牢房李崇是第一次进来,一进来便和外面是两个天地了,似乎空气中都透着糜烂和腐尸的味道,让他几欲作呕,越是往里走越是昏暗,有些死囚时不时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这里确实是李崇生平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他甚至需要忍住呼吸来调节马上涌上来的恶心感,他忍不住问:
“在哪?”
“陛下,就在前面了。”
终于这层牢房走到了最里面,透过栅栏李崇一眼便看到了那牢房的模样,和方才路过的所有牢房都并无不同,只有一张极为简单的床,上面有些干草和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被子。
而那个消瘦的人影,就那样瑟缩地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微垂着头,合着眼,脸色白的吓人,甚至不知是生是死。
李崇的心猛然一下收紧:
“开锁。”
宋离此刻已经是半昏半醒,听到耳熟的声音这才勉强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那个身穿玄色披风,带着明黄领约的熟悉身影,一瞬间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锁被打开,李崇一步跨了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宋离身上喷溅的血迹,和他袖口那明显的血团,瞬间转头开口:
“你们用刑了?”
赵成也不知道宋离那一身是怎么回事儿,几乎是立刻辩解;
“没有,陛下有旨,臣怎敢用刑?”
宋离的意识这才清醒了两分,他撑起些身子才发现是李崇真的来了。
“陛下怎么来了?这天儿多冷。”
平缓的语调,有些沙哑的声音,一如宋离在华清宫给他讲故事的时候,若不是地点如此不对,李崇甚至恍惚以为他们还在华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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