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愣在了原地,他想起了之前觉得宋离身上和太监身份处处的迥然的违和感,渊博的学识,遮掩不住的清贵气质一瞬间就都有了解释。
他知道宋离进宫之前家中肯定是遭遇了变故,他想过或许是什么天灾,却从未想过他一家四十多口是被皇帝冤杀的。
李崇握着那封圣旨的手都出了冷汗,他开始思索整件事情,若他是宋离,好不容易从那场劫难中逃出来肯定已经恨死了皇帝,他隐姓埋名地进宫,甚至不惜受了宫刑做了太监,不是想要为家中人报仇,就是为周家翻案。
而这封圣旨出自先皇之手,说明先皇早就知道周家满门都是被冤杀的,但是直到已经过了七年,这封圣旨才从阎毅谦的手中被拿出来。
再联想这么多年来朝中内阁和直廷司微妙的平衡,一个猜测涌上了心头,先帝留下这封圣旨恐怕也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应该就在宋离的身上。
他看向了阎毅谦,眼底带着审视开口:
“先帝既然交托王爷此事,想必王爷对这件事的始末最是了解,朕想知道先帝留下这封遗旨的条件是什么?”
阎毅谦也对李崇的敏锐微微一惊,在如此时候还能这么冷静地想通事情的关键确实不一般:
“想必陛下也猜到了一些吧,先帝去时陛下幼小,朝中王和保的门生故旧无数,臣强主弱,所以先帝便想用直廷司来制衡内阁。”
这种制衡之术,古代的皇帝也好,现代的领导也好,古今通用,甚至李崇在职场上也用过,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先帝想要直廷司制衡内阁,却又忌惮宦官的势力太大,所以直廷司督主的人选就显得尤为重要,而还有什么能比一个世家清流出身,又希望为家族翻案的人更合适呢?
“让宋离牵制王和保,这就是先帝为周家翻案的条件是吗?先帝就这么相信只有这么一封圣旨宋离就一定会按着他说的做?”
阎毅谦微微敛眉,沉默了一瞬,最后还是开口:
“先帝让宋离服用了牵机,是皇室为了牵制死士而用的一种毒药。”
李崇瞬间脊背都是一僵:
“什么?宋离还中了牵机。”
一万句我艹在他的脑海中飘过,他们老李家的皇帝都有病吗?可着一个人下毒?
阎毅谦也从李崇的话头中听出了不对,所以李崇并不知道宋离之前就中了牵机,所以才给他下了红蔓?但是红蔓是内宫中常用的毒药,多半也是太后教唆的。
“是,牵机之毒需要每年服用解药,先帝将解药交给了臣,先帝和宋离所约十年,以十年为限,十年之后,陛下亲政,臣便会将最后一颗解药给宋离,同时拿出圣旨为周家翻案。”
“解毒之后人会如何?”
“会比寻常人的身体差一些,但是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李崇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真是帝王权谋,无情至斯,光帝昏聩无能,不思朝政,迷恋丹药,周合礼顶着帝王之怒上书乃是忠良之义,这样的清贵之流在光帝一朝被满门抄斩,而王和保那等权臣倒是风生水起,真是讽刺至极。
先帝是想杀王和保碍于他势大,或许先帝再多活一些年,便能真的清除光帝一党,偏偏他做了三年的皇帝就驾崩了,留下了个十岁的太子,不得不扶持直廷司让朝中各方势力平衡,挨到小皇帝亲政。
他这番筹谋为了儿子,也为了朝堂,但是宋离做错了什么?年少家变,满门抄斩,周家一门污命加身,想要为家族翻案,就只能受先帝的摆布,成为万人唾骂的权宦。
明明以那人的才华,谋略,本能科举及第,入朝为官,有着无比光明的前途的。
“王和保这么急着动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阎毅谦点头:
“是,宋离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追查当年那封和周合礼的字迹如出一辙的书信,他查到了就是他父亲的门生之一,前户部侍郎刘庆元将他父亲的笔记偷偷拿给了王和保,只是刘庆元只知道伪造书信的人是个和尚,宋离追查到了那个和尚的寺庙,王和保坐不住了。”
李崇大概明白了整件事的经过,如今他本就想要除掉王和保,王和保在朝中的势力再不比先帝时期,这件事儿一旦暴露整个王家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王和保联合太后才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他这个将要亲政的皇帝杀了,由太后扶立新君,最好再挑个年纪小的,这样他依旧是首辅。
而他甚至可以反污宋离是当年抄家灭族的余孽,只要太后和小皇帝坚持站在他一方,他就不会败,真是好算计,李崇看向眼前的人,将整件事都理清楚了:
“所以宋离早就料准了王和保会反,昨晚才会出现在宫内,而王爷能这么及时地从宫外赶回来应该也是其中一环吧?北牧来袭的消息也是假的。”
阎毅谦拱手请罪:
“我们也并无十分的把握,此事关系重大,没有十足的证据也不好和陛下禀报。”
李崇并没有说什么,毕竟谋反不是小事儿,王和保只要按兵不动,这就成了口水官司,搞不好宋离的身份也要被揭出来,他闭了一下眼睛,再开口的时候眼底已经寒凉一片:
“将王和保全家压进大理寺,就由王爷亲自审问,三司协审,无论牵连到什么人,都不必顾忌。”
“臣遵旨。”
李崇问了问昨天华清宫宫人的情况和昨夜禁军的死伤情况,对死者一一着人登记造册,按着三倍的抚恤银子发给家属:
“昨晚朕听到张冲的声音了,他怎么样?”
张冲也算是他到这里相处最多的人,开始的时候他一直以为他是太后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但是昨天他才发觉这人恐怕是宋离的人:
“陛下,张总管昨夜被禁军救了出去,受了些伤,不过性命已无碍。”
“没事儿就好,让他好好养伤,好了再回来。”
“是。”
宫变之后,王和保一家被下狱,朝中大乱,外面的朝臣纷纷想进宫,华清宫被烧,李崇便在正阳宫见了几波朝臣,一堆的事儿压的他焦头烂额,就在此事隔壁的小太监忽然来禀报:
“陛下,宋督主醒了。”
李崇瞬间起身,撇下了一堆的朝臣快步出了正殿,隔壁的温度要比正殿高很多,屋内的血腥气已经褪去了不少,只余下了浓重了药味儿,层层帷幔内传出了一阵阵的咳声,只是那咳声都显得虚乏无力,疲弱至极。
这宫中的小太监都是临时调过来的,见到李崇纷纷行礼,李崇摆了摆手,掀开了帷幔,就见榻上的人已经醒了,他侧着身子,手中握了一张帕子压在唇边,咳的缓不过气来,而那张帕子上没一会儿便染上了血红。
白色血花让李崇看着眼晕,他立刻到了榻边坐下:
“宋离,太医呢?顾亭?”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宋离勉强压下些咳嗽,想要抬眼,只是微微一动便晕眩不止,眼前一片一片地发黑,什么也瞧不清楚,他蹙紧了眉,还是望向了方才李崇说话的方向。
在外面准备药的顾亭立刻进来,身后的小太监端了刚刚熬好的药:
“给陛下请安。”
“别请了,快来看看,他咳血了。”
咳血在顾亭的眼里已经不稀奇了,他握着宋离的手腕仔细把了脉,语速都比之前快了不少:
“陛下,督主的毒有些压不住了,但是他现在的身子经不住行针,臣只能加大药量,再配合药浴,先压住毒发,再提以后。”
李崇想起之前几次宋离不舒服的时候顾亭都是给他行针,还和他说是他心脉不好,行针是压制心脉的,所以那几次根本不是什么心脉不舒服,而是宋离的毒发了,那行针的作用是为了压制他体内的毒。
他看到过两次宋离行针时痛苦的模样,现在这人恐怕再也经不住那样的方式了:
“好,好,按你的办法来。”
后面的小太监立刻将那一碗浓浓的药汁送了上来,身后两个小太监便十分伶俐地要上来扶宋离起来喝药,他们动作极轻,只是即便这样肩头的伤口被拉扯间还是刺痛的厉害,剧烈的晕眩感让宋离拧着眉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短促又粗重,身子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
他身后被小太监仔细垫好了软枕,扶他靠稳之后才端了药上来,李崇没有用他们,亲自端过了药碗,这药的味道闻着就很苦,他试了试温度,这才用勺子舀了递到那人唇边,宋离缓过刚才那一阵晕眩才睁开眼。
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只能大概打量了一下李崇的脸,强提了一口气,声音短促无力:
“陛下,咳咳...无妨了?”
昨夜李崇一定中了迷药,只是不知道那药伤不伤身体。
李崇顶着心酸开口:
“朕没事儿了,就是些迷药,现在已经好了,你醒来就好,有些事儿我们过后说好不好?朕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现在你什么也别多想,只好好养养身体可以吗?”
虽然周炔自问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宋离的事儿,但是现在只要想起李家三个皇帝对这宋离和周家做的事儿,他就很难在这人的面前挺直脊背。
宋离只听了前半句,没有对后面这句话做任何的回应,只是垂了眉眼压了压上涌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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