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一壶茶水,温的。”

宋矜开口前,便有人抢在她前头说道?。

很不巧,这也是个熟人。

短短一月不见?,男人比起之前,不再是瘦如骷髅。

但那双鹰隼般凶恶的眼睛,仍旧十分明?亮。他在看到宋矜的瞬间,浓黑的眉微挑,越发凶神恶煞,却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快些,茶壶和碗一起买了。”

听见?男人的话,茶博士忍不住问:“你该不会送给那个罪人吧?”

男人冷笑:“关你屁事。”

宋矜心口一跳,她也说:“我也要一壶,和他一样。”

终于,小小的茶寮气氛古怪起来。

别的茶客看过来,似乎随时就?要骂人了,却因为男人腰间的柴刀,沉默下来。

“是你。”男人说,挑了眉。

宋矜点了下头。

她记得他,曾是拦在谢敛车外的流民。

当时他背着母亲的尸体?……也或者是将死的母亲,拦在谢敛的车前,险些没?有了性命。但最后,谢敛直接把他驱逐出城,关入了流民安置所。

如今想来,若是他没?有被安置。

必然成了叛军,死于刀下。

茶博士将茶水泡好,给两人。

宋矜刚刚拿起,闯入的秦念身后带着几个翠微书院的学子,直接夺过那壶茶水。

“宋娘子,你若是知道?了……也许会后悔做这样的蠢事。”

谢敛的意识并不太清楚,尤其是宋矜被带走之后。

翠微书院的学生,有许多都是他的崇拜者……曾经是如此?。

带走她的人,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

人品不差,未必会牵罪到她身上。何况,宋矜的性情也好,没?有人会劈头盖脸怪罪她。

人群很吵。

但他的耳鸣声更甚,和辱骂声混杂在一起,反倒有些不真实感。

身上的伤也太多了些,他甚至分不清哪里骨节断裂,又?是哪里血肉模糊。连日的失血和淋雨过后,再一次浑身高热,只觉得焦渴和冷。

谢敛垂首,靠在围栏上。

脏污的泥水倒映出他如今的模样,于是他轻轻合眼,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簪。

想过千百遍的动作,他没?有急着行动。

宋矜或许还没?走。

但何镂的话,令他不得不艰难地抬起头,眯眼看向人潮外——

没?有宋矜,谢敛松了口气。

但他确实很渴、很冷。

谢敛的指腹再度摩挲过那节碧玉簪,玉簪染着他的体?温,竟有些温暖。他顿时有些后悔,或许刚刚,他对宋矜的态度应当更温和些。

将死之人不必考虑后路。

但宋敬衍的女儿、章向文的未婚妻、画楼里人人称赞的才女,一边沾着他这样的污点,一边还被他态度中伤,定然难过。

谢敛如此?想着,心口有些紧。

惯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溢出几分哀伤,蹙眉时眼底透着自厌。

人潮的吵闹声安静了些,他并未觉察到。

但何镂的刀抵住他的咽喉,迫使他不得不抬起脸,看向跪在人群当中的人影。

他不认识。

谢敛读书惯来过目不忘,但他性子孤僻,人于他没?有字好记。

但对方?手里端着一碗水,即便是其余人朝他砸来烂果烂菜、泼来满地的泔水,他也护着茶壶和水碗。很快,他便被打折了腿,匍匐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

见?血并没?有停止打闹。

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有衣着褴褛的人冲进来,扶起地上的男人,帮他继续提着茶水往前。

更多的人冲上来,对着不受“流放”保护的几人打砸。

谢敛眼睫轻颤。

他被沉重?刑枷磨烂的手腕微抬,手指蜷起又?松开。最终,仍旧是冷淡、平静地看向何镂,问他,“今日的汴京城,如何才能没?有死伤?”

“因谢大人而?起的纷争,”何镂将谢大人三个字咬得很重?,笑意意有所指,“自然是谢大人死得越快,人死伤得越少。”

“这样简单的道?理,谢大人还会想不出来?”

谢敛颔首,抬起脸。

浅白的天光照进他的眼底,带着三两分光亮。青年骨相清正,长眉凌厉而?修长,一身松姿鹤骨难以?被狼狈伤痕所掩盖。

他微笑:“劳烦何大人动手了。”

何镂不说话,低头去抽那把雪亮的刀。出鞘一寸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什?么,笑意更深了。

“但只是如此?,恐怕难解众怒。”

“不如谢大人跪下来,朝着这些因你失去亲友的人磕几个头,也好消了他们的恨。”

谢敛起先眸色如常。

但远处茶寮外有人疾步而?来,三月春风柔软,吹动她梅子青的裙袂,使得她急促的步伐如飘飞而?来的一缕丝雨,不管不顾要坠入他怀中。

他平静的目光沉下去,沉郁压抑。

何镂唇边笑意散去,眉头蹙起,眼都不眨地盯着人群外的女郎。

“你看,他们只有这么几个人。”

“若是谢大人再犹豫片刻,恐怕都要死干净了。”

在何镂的催促声中,不少人也安静下来,然后一并愤怒起来,纷纷催促道?:“罪犯谢敛,跪下认罪!磕头认罪!”

被殴打的几人匍匐在地上,痛呼出声,只有血水缓缓流出来。

“你还渴吗?”

“谢大人。”

何镂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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