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场闹剧,仿佛也终于停歇下来。

有了?大人物接连造访,连何镂都被?虢职了?,围着撒气?的百姓也逐渐散了?。囚车一路朝着城门而去,绕过弯儿,便出了?城门。

此时天色已到半晌午。

押送的差役去吃饭,顺便交接人手。

大概是不必再强撑着精神,她脸色十分苍白,眼底透着乌青,唇瓣干破了?皮。

又吹了?那么久的风,按着裙角坐在他身侧。

她垂着脸,不知不觉就靠在他身侧。

谢敛身侧有砸伤的口子,时间久了?,血流得?就慢了?。她压靠上来,鲜血又缓缓流下来,但?他不愿惊扰了?宋矜,干脆闭眼养神。

女郎睡得?不安稳,时不时会动一下,仿佛想?要依靠稳了?才好。

不多时,侧脸便贴在他肩头。

雨后的风带着凉意,钻入衣缝。

风吹一阵,她的眼睫便轻颤一下,蝶翼般脆弱。谢敛将肩头都斗篷解开,搭在她肩头,女郎却无意识地攀上来,搭在他脖颈处咕哝,“渴……阿嬷,渴。”

女郎脸颊被?挤出一点软肉,浓睫乌黑纤长。

她说梦话时的模样,有些?稚拙。

她若醒着,必然不会如此。

谢敛想?着,动作便更小心了?些?。路上买的茶水还在,想?是怕他还会渴,他忍痛弯腰倒了?半碗,端起来凑到女郎唇边。

但?还未送上前,铁链细碎的叮当声就吵醒了?她。

刚刚睡醒时,她眼底还透着点茫然,和出于本能的浓烈恐惧。

谢敛下意识收回手。

他不动声色,说道:“我听见你说梦话,渴了?。”

女郎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分辨出他是谁,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都压抑住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点头,有些?局促,“我……是有点。”

谢敛仍旧端着水。

等她自己伸手来接,他才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水。

过了?一会儿,谢敛听不见她的喝水声。侧过脸,却见她只是端着碗,眼泪顺着下颌一滴一滴落入碗里?,她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哭得?比谁都平静,又比谁都伤心。

谢敛想?做些?什么,却又仿佛做什么都不好。

踟蹰之间。

女郎朝他看过来,细声细气?地说道:“谢大人,那么多人……你非就是不理我,怎么都不肯理我。”

她带着抱怨,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娇气?。

谢敛想?,他并?未不理她,只是不想?她在可以抽身的时候与他扯上干系。

但?他说不出口。

“抱歉。”

女郎听见这两?个字,眼泪又簌簌落下来。谢敛一时分不清她是脆弱,还是如他方才所?见的坚强,但?他实在不忍见她哭泣。

他顾不上沉重的镣铐,抬起手替她擦泪。

但?手刚刚抬起,她就忽地将脸搭在膝盖上,掩面小声小声地啜泣起来。谢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或许只是需要发?泄片刻。

宋矜就是宋家最娇养不过的病弱女郎。

只是她勉强鼓起了?勇气?,而已。

“我以后会理你。”谢敛好脾气?地说道。

女郎却还在哭,乌黑的发?丝早就散了?,尾端甚至溅落了?不少泥水。此时一低头,迤逦拖曳到脚踝边上,又将要被?经夜的积水弄脏。

他想?了?想?,取出那支碧玉簪。

谢敛不会给女郎梳发?绾髻,而她的头发?又太长了?,他花费了?一会才将她的头发?用簪子束在脑后。虽然不大美观,却很整齐稳固,不会随便散。

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哭泣。

而是任由着他梳弄头发?,侧过脸看着他,好半天才轻声问:“你现在怎么这么好说话?”

这话谢敛没?法回答。

他想?了?又想?,收回手,端坐在与她不近不远的位置,说道:“我向来不好说话。”

“可你连成亲都答应……”

女郎才脱口而出,便捂脸侧过脑袋去。她轻咳几声,仿佛城外的杨柳有多好看似的,盯得?不肯稍稍动一下脑袋。

于是两?个间沉默下来。

谢敛端坐着,身体上的高热与伤痛并?未消散。但?或许是三月的春光明媚,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反倒并?不止于叫人痛苦。

女郎大概是困倦极了?。

她原本就病弱,天生体质差常人许多,此刻竟又仿佛要睡了?。

谢敛出声提醒道:“你今日先?回家,该准备的东西要准备好。”

女郎一下子抬起头,她眸光闪烁,“准备……我许多,许多地方都不太懂……”

“一路随行,你必然要雇车。”谢敛准备粗略给她列出来,毕竟没?有纸笔,只能慢慢地说,“还有吃食……”

但?很快,便被?她打断了?。

女郎抿了?一下唇,有些?不满意,“我都想?好了?,列好了?单子,银钱都核算过。”

谢敛哑然。

他不得?不正视起宋矜,短短三两?日,她恐怕做决定得?很快很早。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她说的不懂,是什么。

婚嫁上的事,他当然也没?有经验。可宋矜已经被?拖了?进?来,最好的结局便是,他与宋矜一起活着……再回到京城,推翻她曾宁可死也不服冤屈的皇陵案。

谢敛沉吟片刻。

他存了?死志,真要论起来,倒是一条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过。

“委屈你了?。”他说。

女郎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似的,眸子水光盈盈。

谢敛看出她的促狭,轻咳一声,与她说道:“稍微等我几天,银钱我可以筹措出来。只是置办物件的人,恐怕要劳烦你……”

“他们都笑,谢大人的屋舍搜不出一个五两?的锭子。”

“还说,是不是贪墨都藏起来了?——”

谢敛不觉松了?口气?,却还有些?窘迫。

从前最穷困潦倒,连饭食和基本的体面都顾及不上时,都没?有此刻窘迫。但?这窘迫并?不难堪,反倒令他意识到,宋矜没?有从前那样恐惧他。

“我……”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顿了?顿,“宋娘子,此时抽身……老师还保得?住你。”

但?与她不露面来见他,恐怕还是天差地别。

女郎微怔,也慢慢散了?笑意。

“我偏偏是这样的人。”宋矜说。

她是无法作壁上观的人,不能眼见着谢敛因为宋家落得?如此境地,自己龟缩起来过好日子。也不能忍受父兄遭那样的冤屈,她继续当一朵瓶中花、壁上鸟。

眼前的谢敛没?有再劝。

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宇太过凌厉,眸子又过于深沉,显得?有些?沉默肃杀。这样嶙峋风骨,过于锋芒外露,不太讨好。

此时满身伤痕,显得?越发?孤僻难言。

于是宋矜下意识唤了?他一声:“谢大人。”

他朝她看来,眸色便温和了?些?。

她满意了?,站起身。

因为淋了?雨,宋矜浑身也微微发?起热来。她走得?不太稳当,有些?晃,但?她不想?被?谢敛看出来,干脆三步当做一步走,“我去给你买朝食。”

上次谢敛带她吃的馄饨很好吃。

宋矜四处看看,最终买了?两?碗馄饨,又要了?一壶新的温热茶水。

折腾了?一夜,宋矜非常疲累。起先?还感觉不到饿,喝了?一口热乎鲜甜的馄饨汤,饿意才猛地涌来,她捧着碗坐在谢敛身后吃小馄饨。

谢敛在挑芫荽,挑了?半天才挑干净了?。

他才与她说道:“再吃半碗。”

宋矜不明所?以。

满京都的女郎,吃饭都用特?制的小碗。

时下以清瘦文雅为审美,甚至有不少世家女郎,特?意饿到脸色苍白来显风度。

谢敛说道:“你往日……”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噤了?声,耳垂忽然有点红。青年手指蜷起又松开,眼睫垂下,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抱歉。”

宋矜有点没?由来地生气?。

谢敛默默放下挑芫荽的筷子,解释道:“我现下吃不下朝食,喝水便可以。”

但?她气?得?很没?道理。

于是宋矜忽略掉,转而说道:“我刚刚打听过了?,他们应允给我一天的准备时间。我今日回家准备,晚间便来驿站与你汇合,婚……婚礼大概有些?凑合。”

风一吹,她脸色顿时又煞白。

谢敛想?将斗篷给她,但?稍一动手腕,铁链便窸窣作响。在宋矜略带疑惑的目光中,谢敛整袖坐在风里?,温和地点头道:“好,劳烦你。”

女郎耳廓有些?红,略微侧过脸。

她带着点鼻音,小声说,“……我自小多病,路上恐怕也会耽搁你,你不要嫌弃。”

“宋娘子。”谢敛下意识唤了?声。

于是她朝他看过来,谢敛却又在这样的目光下沉默住。片晌,他望着春日的垂杨,认真地与她说:“你本病弱,不该与我一起奔波。”

他不看对面的少女,少女也不看他。

谢敛嗓音平静到近乎冷漠,温和道:“宋娘子,是你本该怪我、嫌恶我。”

皇帝不信任他的那一刻。

新政、皇陵案、军饷、肃清阉党,他所?做的种种布置,在一瞬间宣告了?彻底的失败。这些?一旦失败,谢含之活在这世上,便是最大的败笔。

于如今站在台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要抹去的败笔。

可偏偏眼前的少女,将她的性命与他绑在了?一处。

从此他遭受的毁谤折辱,都会牵连她。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跪坐在他面前,稍微倾身靠近了?一点,细长的眉眼温和:“你不要想?别的。我今晚来见你,会穿得?漂亮一点……到时候,你记得?多说几句话。”

谢敛心口猛地慢掉一拍,渴意爬到嗓子口。

他顾不上羞辱人的铁链声响,端着宋矜倒的水碗,低头借喝水含糊道:“好。”

他想?不太出,她穿嫁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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