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秦念,他向?来都是规训得多。何况,他与她的婚姻本是权宜之计,甚至连哄她的理由都没有。

他僵坐了一会。

才回头看向?大火烧灼的芦苇,心内略作考量。虽说这些水匪与官府沆瀣一气,死在大火中官府也不敢上报,但暗中恐怕不会咽下这口气。

尤其是,对方原本要取的是他的性?命。

略作思忖过后,他再次抽出袖中那张纸,便有了新?的考量。

这一夜,大家宿在路边。

谢敛这一夜没有睡,他坐在牛车旁边,守着宋矜。但他心绪还是有些乱,夫妻这两个字由宋矜提出来,仿佛带着些隐含的意味。

他于文辞上最是敏锐聪慧。

但却想不太明白。

一直到天色将亮,谢敛察觉马车上窸窣作响,片刻肩头便被人轻轻拍了拍。

宋矜竟然?仿佛一直没睡,此时瞧着他。

“你杀了人,我不怕你。”她小声说。

谢敛垂着眼,肩头有一层薄薄的月光。他的情绪最不外?露,此时甚至不知道宋矜怎么看破的,但他又有些莫名?的狼狈,不愿承认。

女?郎又凑近一点,呼吸落在他鼻梁上。

甜荔枝香绵延而来,谢敛呼吸蓦地有些乱,不知如何应对。

“我敬重先生,并不是将先生视作高?高?在上的明月,没有人气儿。”她的声音有些低,应当是怕别人听见了,“是人的话,总是有悲有喜,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早些睡吧。”谢敛喉间发干。

她却猛然?坐起来,小心翼翼下了车。因为久病而脚步虚浮,终于靠着他坐在了草地上,然?后拖下来斗篷裹好自己,像是个粽子。

然?而谢敛却无法应对。

他习惯了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地前进?。做完一切后,他本该干净利落地死了,应证世人对他的唾骂,当一个背负骂名?的罪人。

是宋矜救了他。

是宋矜嫁给?他,仿佛他是个顶好的人。

“我知道谢先生杀了很?多人。”在他杂乱的思绪中,女?郎声音如滴滴雨露,熄灭了心口滚烫焦灼的连天野火,“但那又如何?不将人当做人的人,死了恐怕才是天大的好事。”

谢敛眼睫微颤。

他不知道宋矜是这么想的。

王伯和田二郎今夜,都看着他不敢说话,早早找了位置躲起来了。反倒是胆子最小的宋矜,此时凑到他身边来,小心翼翼想要开?解他。

谢敛哑然?,无形转了个话题:“我有些怕火罢了,并未多想。”

她狐疑看着他。

“哦。”她点了点头,有点认真地补充,“怕火也没关系。我已?经学会生火了,日后我帮你就好,只要谢先生不要嫌我笨拙就好。”

谢敛忽然?不明白自己方才的忐忑。

他不由低笑了一下。

“我确实杀了不少人。”刚刚避开?的话题,此时仿佛没有了遮掩的必要,“这些人里,绝大多数当真犯了事,但也有不少人被无形中卷进?来。”

宋矜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幼时随阿爹去赴任的路上,途经沅水,遇到了一些坏人。阿爹告诉我,若是想要铲除所有的坏人,必然?要牵连数不尽的好人……”

女?郎微微抬起脸,和他说:“阿爹说,他若是因此害了好人,也成了坏人。”

谢敛应证了心中猜测,只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那是当时的恶人,是千秋万代?的好人。”她语调有些闷,像是求证似的看他,“就像谢先生做的事,尤其是新?政,不也就是这样吗?”

谢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沉疴恶疽要用刀剜除。”

“执刀者?若是罪人,那也只怪圣贤无眼。”

谢敛只道:“大逆不道。”

宋矜反驳:“与谢先生同行,恐怕已?经大逆不道了。”

两人目光陡然?接触,各自如同被燎到般撤开?。

谢敛心口跳得很?快,他纵然?知道自己满身罪名?,为世人所不容,却也忍不住生起贪念。

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

起先他不过是不愿在宋矜面?前自戕,后来便是不忍让她见到他死后一具尸身,再后来便无法真的死了令她努力作废……到如今,他竟然?想要真有她同行。

左右,他如何狼狈、难堪、懦弱、恶毒、冷血。

她都一路看了个干干净净。

“……沅娘。”他喉间微动。

女?郎看过来,她迎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有点冷,你能不能……”

谢敛看懂了她要撒娇的意图。

他几乎本能答应,可?想到已?经做好的决定,心口刚刚涌起的热度一寸寸冷去。最终只是背过身,坐在为她挡风的位置。

除了谢敛,这一夜大家都有些不安。

虽然?拿主意的人是谢敛,可?实际上去请君入瓮的,却是他们。尤其是那几个差役,简直面?如土色,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险些也跟着谢敛陪葬了。

但也算是谢敛救了他们。

经此一事,几个差役竟然?和王伯田二郎亲近了几分,也不故意生事了。

与此同时,宋矜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沿途医馆看过,开?的药一帖一帖吃下去,却收效甚微。为了防止路途颠簸,导致宋矜病情变得更加厉害,干脆暂时停留在江陵。

一则,找医术高?明的大夫为宋矜诊治。

二则,等候章向?文来接宋矜回京。

但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宋矜的病却迟迟不见好,整日里昏睡的时间倒是要比醒过来的时间多,向?来爱笑的蔡嬷嬷都以泪洗面?。

宋矜醒过来的时间很?少,大多数在半夜。

谢敛是日夜守着她的。

因为常年多病的缘故,病成这样也不是第一回 了。

可?往日守着她的都是蔡嬷嬷,此时换成了谢敛,她还有些意外?。毕竟她醒过来的时间少,往日蔡嬷嬷忙着熬药,她醒来都不一定能见到。

如今倒是一整夜,便能看到人。

就是谢敛不爱说话。

她虽然?病着,却还赌气。

趁着谢敛还在看书,她干脆再次闭上眼去,装作没有醒过来。但一醒来喉间就作痒,她只好皱眉忍着,越忍越是难受……

“睁眼。”谢敛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因为嗓音平静,便无形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吃了枇杷膏再装睡。”

宋矜更恼了,她铆足了劲儿侧过身去。

她虽然?叫他谢先生,可?也不是让他当夫子教训她,难道她不听话还能打?她手板子不成?

又不许她跟着,又不许她装睡。

宋矜等了会儿,迟迟没等到谢敛再说些什么。

她得逞了,被病痛折磨得压抑的心情都舒缓了不少,靠着软枕发了会儿呆。若是章四郎真来了,她又病得如此灰头土脸,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何况,谢敛都不让她跟。

正胡思乱想间,有人靠了过来。

修长的影子投在她身上,混杂着体温的苏合香与皂角香漂浮在帷帐间,广袖无意间拂过她指尖,宋矜顿时间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被他衣袖盖住的手指痒到发麻,后知后觉小心抽出来。

片晌,宋矜垂眼。

看谢敛坐在床边的身影,如松如竹,既清冷绝伦却又近在咫尺。

“先吃枇杷露 。”对方顿了顿,将准备好的枇杷露递到她唇边,骤然?间低垂了凌厉的长眉,“再与我赌气,沅娘。”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尤为轻。

宋矜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隐约间,竟恍惚以为他带着几分示弱的意味。

她收敛心神,不肯理他。

但对方默然?静坐时,带着种无形的坚持与示好,十分反常。不觉间,便如敲打?更漏的水滴,在深夜里令她慢慢焦灼起来。

不对,哪里不太对。

宋矜挣扎了一下,想起上次夜里他才哄她睡觉,转头便吊着一口气给?自己抛尸。不由轻轻看了谢敛一眼,笃定道:“你每次对我说好话,都是为了哄骗我。”

此话一出,她更觉不妥。

仿佛在说他是骗感情的登徒子一般了。

谢敛却似乎微愣,有些局促道:“我并未哄骗你。”

“骗人。”宋矜轻声。

果然?,谢敛沉默。

宋矜有时候最爱得理不饶人,十分促狭。此刻见他理亏,忍了忍,还是有点想挤兑他。可?惜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他的枇杷露堵住了唇。

青年仿佛看破她那点小任性?。

谢敛又恢复了慢条斯理,淡瞧她一眼,温声道:“沅娘,听话。”

这话既带着温和的警告,又带着包容的无奈,令她有些不好意思赌气。

但她还是固执道:“我不。”

谢敛沉默了片刻。

“你病得很?厉害,”他如此说着,语调分明是平静的,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若我自岭南回京都,还会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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