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葳蕤, 月影浮动。
宋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总不能叫谢敛看出来, 她其实是有有点受宠若惊了。
略作?思忖,她反而问道:“先生方才做什么去了?”
山木茂密, 夜间路都不好走, 有什么事要这时候急急忙忙出去。
“见了几个人。”
眼前的谢敛并未刻意隐瞒, 却也没有往日?坦诚, 似乎是不愿意告诉她。
宋矜略微蹙了蹙眉, 没有追问。
她已经送谢敛到了岭南,等?到形式稍微稳定下来,或者是谢敛不需要她的帮助了, 两人之?间的“婚姻”维系,自然也将?要解除。
即便谢敛待她温和?,但终究要和?离。
他不愿告知, 她也不必问。
“下次若是要忙,但不便告知的话,可以带上田二郎护身?。”宋矜瞥了一眼屋外的屯吏, 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这样也周全些。”
谢敛好脾气道:“好。”
但他的目光投过来, 带着几分清浅的探究,仿佛察觉出她的不悦。
宋矜不由有些心虚。
于?是她下意识解释道:“田二郎对你忠心耿耿, 背景也干净, 你可以信得过。”
毕竟她和?田二郎不一样。
父亲的冤案一日?不查清, 宋家在朝中的立场便一日?定不下。随着朝堂风起云涌, 也或许有一天,她便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知为?何, 谢敛的目光如凝在她身?上。
片刻,他接过蔡嬷嬷递过来的氅衣,披在了她肩头。他似乎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只是眸底墨色如注。
宋矜等?得都有些累了。
她很笃定,谢敛一定是说点什么的。
他迟迟不说,倒是令她没有来有点气性?了,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可谢敛就是不吱声。
“谢先生?今夜好好休息。”宋矜于?是说着,转身?就去?找蔡嬷嬷了。
身?后的谢敛目光追随着她一会儿,顷刻间就收了回去?。宋矜察觉到了,忍住了回头的冲动,三步并作?两步扑向蔡嬷嬷。
蔡嬷嬷刚刚收拾好东西?。
这些日?子,宋矜一直被谢敛亲手照看着,她凑过去?不大好。
此时自家娘子凑过来了,蔡嬷嬷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她牵着宋矜的手,从袖口翻出两只橘子,笑眯眯地说:“在路边摘的,瞧着皮儿挺薄的。娘子吃着玩会儿,我给你翻两张毯子来,免得被蚊子叮了。”
“好。”宋矜双手托着颗大橘子,眼睛光泽柔软,和?往日?一样亲昵,“阿嬷,我今晚和?你睡一起,我好久都没有和?你一起睡了。”
见自家女郎这么乖,蔡嬷嬷笑得见眉不见眼。
她给宋矜剥了颗橘子,伸手擦了擦橘子油。
正要再唠叨几句,余光就瞥见谢敛正看着宋矜,似乎马上就要过来。但又顾忌着什么,迟迟没有动作?,瞧着怪冷清的。
蔡嬷嬷轻咳了声,拉高了嗓门:“和?我睡好呀。”
果然,谢敛收回了目光。
这冻木头似的郎婿!
蔡嬷嬷心中暗骂,牵起宋矜的手,问道:“谢郎君又惹娘子不高兴了?若是真不高兴了,也别?忍着,不是还有嬷嬷呢?”
“没有,困了。”宋矜说。
眼前的女郎确实不像是生?气了,但也不像是困了。
那就是小夫妻闹别?扭了。
蔡嬷嬷心里有了数,只是微笑着应道:“等?他们走了再歇,若是娘子困乏,现在这里坐会儿,老奴给你煮些安神的水喝。”
宋矜多病,常常睡不好。
这些日?子她在谢敛身?边,安神的药也都是谢敛喂的。
蔡嬷嬷想着,有些女儿长大了的酸溜感。
好在宋矜却只对她撒娇:“太苦了,阿嬷。喝了药就想吐,哪里还睡得着,我就要你陪我坐一会儿。”
“好好好。”蔡嬷嬷笑。
一边哄宋矜,蔡嬷嬷一边看向谢敛。青年正在和?王伯说话,不过片刻,原先还四面漏风的棚子,不知道上哪里找到了木板,暂时围了起来。
快到六月的岭南,其实热得要命。
别?说是郎君们了,就是有些胖的蔡嬷嬷,也全然能受得住风吹。
不用?说,这是担心宋矜被风吹坏了。
蔡嬷嬷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有些着急,这两人没有一个瞧着是个懂事的。
然而身?侧的少女浑然不觉,抽出条轻纱来,搭在了两人的头顶上躲蚊子。
“阿嬷,明日?要去?采些驱蚊的药草了。”
“好。”蔡嬷嬷答应。
但目光落在荒山野岭间,蔡嬷嬷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跋山涉水来这么远。
这地方她沿路看着,连人烟都没有,百姓和?流犯都穷得裤子都穿不上。一路上要杀谢敛的人,数不尽数,如今到了岭南这样的地方……
看着那些流犯的模样,蔡嬷嬷就瘆得慌。
她愁得不行,一会儿希望宋矜早些时候和?离,一会儿又希望谢敛万万要对宋矜好些。
众人都慢慢歇下。
先前闹事的流放犯们已经被屯吏驱逐了,只剩为?首的老年人还不肯走,弓着腰与一个屯吏说好话,想要探出点消息来。
剩下几个屯吏彼此对视,走出一个来,对着谢敛打了个揖。
“谢郎君,您还是随我们走一趟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蔡嬷嬷一怔。
就连角落里的老年人,也不由朝着谢敛看过去?。谢敛如今落魄了,要杀他的人都数不尽数,屯吏怎么会对他这么客气?
如今的谢敛,不过是个囚徒。
四周静谧。
滚烫的夜风吹得树叶作?响,青年衣袂微张。他如一杆清癯疏拓的松枝,不卑不亢,只有风骨自在,却叫人看不出有一丝动摇。
“劳烦告知大人,某如今身?无长物?。”他说。
众人都认可这句话。
从出京城那一刻,这位曾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俊彦,就已经前途尽毁。
谁和?他碰上关系,都落不到好。
但谁也忍不住想,一个人手腕能到谢敛这地步,哪怕是落魄到这个地步,还是有人信他的本事。譬如此时此刻,若没有几分手段,恐怕也活不到岭南。
“劳烦。”谢敛微微起身?。
青年清瘦的肩胛骨隆起,锋利而薄,盛着一泊月色。他的眉宇平静如深潭,看不出情绪,反倒透出些淡然。
屯吏们纠结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劝。
尤其是眼前的谢敛,饶是姿态堪称平和?,但气场上却是不可动摇的。片刻后,他们还是拱了拱手,纷纷泄了气地离开了。
屯吏们走了,先前留下的老年人就有些突兀。
谢敛转而看他,缺不说话。
那老年人脊骨作?寒,一时间不敢说话。
他想也不想,拄着竹竿转头就走。因为?恐惧谢敛的缘故,他走得很快,脑子里乱糟糟地想起一些传闻,譬如谢敛重置了多少前朝残酷刑罚,譬如谢敛亲手虐杀了多少罪犯。
月下的那道影子,霎时间变得可怖起来。
谢敛并未多想。
为?了顺利离开江陵,他确实花了些心思,与岭南节度使曹寿攀了关系。
但曹寿此人,野心勃勃。
一向被皇室所忌惮,此时贸然来找他,若是传到了京都,恐怕又要起好大一番猜忌。于?他于?曹寿,都不算是好事。
他起身?走向屋内,却见众人都找了位置睡下。
平日?他都和?宋矜待在一起,但今日?,宋矜已经靠着蔡嬷嬷睡下了。女郎侧脸贴在蔡嬷嬷怀里,披着层轻纱,蹙眉睡得不太安稳。
其余人都怕他,察觉到他进来,缩了缩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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