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早上,天还阴沉沉的,但雨已经停了。
早饭是伙计给送到客房里的一碗牛杂面,阿莲正在吃面时,有人在外面敲门,阿莲问道:“谁呀!”
门外传来大碾盘的声音,“我,吃完饭就上路吗?”
阿莲一边吃面一边说:“你先进来。”
大碾盘推门走进客房,青灰的脸上无一丝血色,但腰杆挺得笔直,看上去精神很好。
阿莲问道:“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大碾盘压低嗓音说:“我吃不下,根本就不饿。”
阿莲停顿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一会儿让伙计给咱们雇辆马车,下了一夜雨,天看着还不会放晴,路上泥泞不说,我们对往南走的路也不熟,你说好不好。”
大碾盘扶了扶挎在肩上的褡裢说:“让我去办吧。”
阿莲点头说:“你和伙计说,马车要带篷的。”
大碾盘说了句“知道了”,转身走出客房。他拉上屋门时,门扇掀起的冷风携带着腐烂的腥臭味钻进阿莲的鼻孔。阿莲无法把碗里剩的面再吃完,她捂着嘴巴连连作呕。
半个时辰后,一辆带篷的四轮马车停在旅店门口。大碾盘走出旅店,来到马车旁站定。拉车的马四蹄不停地在地上踢踏,双耳竖立,并发出沉闷的嘶吼。
车夫骂道:“畜生,咋么六神无主的,看我不抽你。”说罢甩起手中的长鞭,在马头的上空绕出一个鞭花,并发出清脆的鞭响,站立在马车旁的大碾盘眼睛快速地眨了一下,遂抬头仰望浓云密布的天空出神。
阿莲在柜台前结完账,伙计把阿莲送至门外,哈着腰说:“太太,先生一路平安!”
阿莲对伙计点了点头说:“你已经和车夫说好,今天在一百里外的镇子落脚吗?”
伙计满脸堆笑地说:“太太,咱这里的规矩,马车太远了不去,最多送一百里。”
车夫接过来说:“太太,现在兵荒马乱的,就是往出走一百里,多数还都不愿意呢。你问问伙计,也就我胆子大,再说家里着实缺钱,要不谁愿意去冒险呢,保不齐跑趟车最后弄个鸡 飞蛋打,也不一定。”
阿莲看了看伙计,伙计赶忙说:“太太,他说的都是实情,我给您问了好几家,只他愿意去。”
阿莲把目光落在石柱一样挺立在马车旁的大碾盘身上,大碾盘两步走到阿莲身边,扶着阿莲的胳膊,轻轻一用力,便把阿莲搀上马车。
阿莲说:“你也上来吧,看样子天马上又要下雨了。”
大碾盘把马车篷帘放下,低声说:“我就在地上走。”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问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大碾盘没说话,只摆了一下手,车夫松开缰绳,又甩了一个清脆的鞭花,车轮辘辘地碾着泥泞的路面,向小镇外的官路方向走去。
阿莲掀起篷帘,看见大碾盘把长袍的下摆掖在腰间,步履轻快地跟在马车后面,新买的圆口软底布鞋在泥泞的路面上干净如初,她心里暗想:“果然是殊形怪状。”同时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她不知道还能和大碾盘相处多久。此时大碾盘身体散发的恶臭,他面目的狰狞可怖,对阿莲来讲,都已微不足道,想到这里,阿莲轻声对大碾盘说:“你坐到车里来吧。”
大碾盘呆滞的目光直视前方,他努力挤出笑脸,声音沙哑地说:“我走路,更好。“
这时车夫在前面大声说:“前面的河里有暗沟,下了一夜雨,河水肯定涨了很多,马车要是陷进暗沟里,今天我们就不能走了。”
阿莲的脸浮起一层焦虑,大碾盘低声说:“放心,不要紧的。”
一袋烟功夫,马车来到河边。河面并不宽,河里水流湍急。车夫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停下马车,从车上跳下来,他绕到马车后面,对大碾盘说:“这位兄弟,还得劳驾您趟过河去,马车要是陷进河底的暗沟,咱可就倒了大霉。”
大碾盘沉默不语,只微点了一下头。阿莲从车篷里探出头说:“车陷不陷进暗沟,和他坐不坐车有什么关系。”
车夫陪着笑脸说:“太太,少一个人,少一份重量,如果陷进暗沟,或许马还能把车拉出来。”
车夫说完话,便弯腰脱去鞋子,并把裤腿免得大高。他抬头看见大碾盘站在那里仍是一动不动,疑惑地看了一眼大碾盘,大声说道:“兄弟,你就这样过河吗?”
大碾盘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说:“你只管牵马过河,不要管我。”
车夫有些纳闷,摇了摇头说:“那好吧,要是马车陷进去,你在后面帮着使把劲。”
车夫把鞋子扔到自己的座位上,拉着马小心翼翼地趟进河里,他一手牵缰绳,一手拼命地挥舞着长鞭,嘴里还在不停地吆喝着“驾,驾。”
马车很快便接近了对岸,车夫刚松了一口气,他便和马几乎同时迈进没腰深的暗沟里,车夫大喊一声:“不好”。受惊的马猛地向河岸上冲去,被马带上岸的车夫惊魂甫定之际,马车已跃过暗沟,并推着“咴咴”嘶叫的辕马,在岸上向前滑行了一丈多远后,马车才停了下来。
车夫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愣愣地看着浑身滴水的辕马,过了半天又往马车后面望了望,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自言自语地说:“怪了,怪了,怎么就上来了呢?赶了二十多年车,可是第一次碰到。”
车夫心里觉得奇怪,但由于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记得和马一起踏进暗沟,剩下的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回头看时,确定自己和马车已经过了河,他用手摸了一下马屁股,感慨地说:“马儿呀,你可真能,我的好马儿呀!”随后,湿淋淋地爬上车座,一抖缰绳,马车继续向前辘辘而行。
车内的阿莲听到车夫大叫“不好”,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掀帘往外看,便觉得马车忽然腾空而起,然后稳稳地落在河岸上。她抱紧女儿,心怦怦乱跳,听到车夫在前面嘟囔,阿莲慢慢镇定下来。她从篷帘里探出头,却不见了跟在后面的大碾盘。
阿莲大声呼喊:“大碾盘,你在哪?”
车夫被阿莲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问道:“这里可没有碾盘呀!”
大碾盘从车篷的右侧闪了出来,长袍下摆依然掖在腰间,鞋子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水痕。他低声说:“我在呢。”
阿莲捂住胸口,松了一口气,悄声问大碾盘:“你从河上飞过来的吗?”
大碾盘像没听到阿莲的话一样,目视前方,腰背直挺,健步轻盈。
阿莲见大碾盘不理自己,假装生气地说:“刚才没看到你,以为你离开了。”
大碾盘青灰的脸上泛起悲伤之色,他喃喃地说:“我,我还没准备好。”
阿莲被大碾盘的话吓了一跳,她急切地问:“你,你准备什么?”
大碾盘声音又变得沙哑起来,“阿莲,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只是,只是还没准备好。”
阿莲问道:“你胡说什么,你知道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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