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正午的太阳光驱散晨雾,安静了的一个晚上的文殊路大街早已热闹起来。
作为正阳县城内七条东西大街中最大也是人流车马最多的一条,宽达十丈的文殊街自然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
早食铺儿,高大酒楼,富家宅邸,杂货摊子,贩夫走卒,琳琅满目。
一阵一阵喧闹的鼎沸人声好似要冲破长街的束缚向两侧流散开来,将剩余的寒气惊走。
大街的角落,一张只有几条长凳的小摊前,呼呼的白气萦绕上空,系着破旧围裙的摊贩夫妇熟练的料理着锅碗,浆棕色的糊涂在锅里冒着气泡,带出诱人辛香。
汉子麻利打了两大碗糊涂,又撒上些许绿叶菜碎放上羹匙端到一大一小两个黝黑客人面前,另一边烧得正热的鏊子上正兹拉兹拉煎着饼子。
正要返回的老板被叫住,“胡子,再来两个肉馍。”
老板应了一声却没行动,反而拉过板凳坐了下来,对着自家婆姨喊道:
“春花,给老二来俩馍。”
端着一碗热腾腾胡辣汤的豁牙汉子,一点也没耽搁,不等饼子上桌,就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顿时感觉身体从胃部泛起一阵暖意。
邻坐的半大小子有样学样,却被满口的辛辣气息的猛然呛住,好悬将一口连菜带肉的糊涂汤喷出来。
用围裙擦着手的老板笑呵呵道:
“慢点儿小子,没人和你抢。”
却惹来那黝黑小子的一记凶狠白眼,随即低下头专心对付起自己的早饭来。
老板也不计较,只是对着即便缺了门牙喝起汤来也毫不碍事的老顾客问道。
“老二,你们这趟没少赚吧?”
同样专心喝汤的行脚商人言辞不清,只含糊说道:
“还行吧,就那样。”
朴实的老板知道他们这些跑腿的商人虽然进账不错,但是赚的却是比他们更要命的真正辛苦钱。
所以对于这个亦客亦友的熟人顺嘴打哈哈并无甚异议,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老二啊,听说你们这趟闹上人命了?”
一大一小两个客人同时停住了动作,半大小子愣了一下就便没在理睬,继续喝着他第一次吃到的怪异食物。
比起他吃过的食物中,顶天好吃的羊肉饸饹也大差不差了。
豁牙子老二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喉咙间一大口嚼碎的牛肉咽下,想起那晚的倒霉事,险死还生的汉子如鲠在喉。
有些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只能咂吧了一下嘴唇苦笑叹道:
“唉,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系着围裙的妇女正巧端着刚出锅的肉馍过来,兴许是听见了自家男人口无遮拦,作为半个一家之主的她有些恼火,扬起油光的手在自家男人背上拍了一下,凶道:
“胡子!瞎打听么事儿!”
然后收起历色,和颜抱歉道:
“老二,别听他胡咧咧,来,吃馍馍。”
说着将粗糙编制的碟子放下,两个油酥的饼子热气蒸腾。
趁机偷懒的老板被自家婆姨给推搡着撵了回去,照料他的糊涂摊子,妇人的油锅也还在滋滋想着,两个大饼子被伏在桌前的两人三口两口解决完毕,调羹刮过陶碗将留在碗底的最后一口汤送入口中。
汉子起身结了帐,打过招呼,拎上意犹未尽的小子朝街那头去了。
文殊街东头的一间小铺子,店面门头都不大,装修也不如何华丽,乍一看起来和街道两旁光鲜亮丽的铺子相比破旧了许多,让人一猜便觉得是哪家亏本的买卖,不日就要入不敷出关门大吉。
但其实这家铺子前两天还相当热闹,只因都听说了这里有卖大月氏的上好皮草,十分受那些富贵门庭的追捧。
半掩着门的铺子今日并没有做生意,一进门就只剩下几张品相不太好的皮子在货架上随意的放着,皆是被人挑选剩下的尾货。
接下来一段时间估计很难卖出了,有钱人家看不上,穷苦人家又不会花那冤枉钱来卖这无用的面子,也不知道它们最终归宿如何。
老二拉着一直东张西望的跳脚小子穿过铺子前堂,径直走入后厅的一个小房间中,房间主位,满脸愁容的中年把头正一口口吧嗒着烟袋。
飘然的青烟像是笼罩在它头顶的一片阴云。
对于二人的到来也只是轻抬眼皮。约莫着过了半刻钟,又有两个青年陆续走了近年来循着末位坐下,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老粟终于抽干了烟锅,他抬头扫视一圈,轻轻吐出嘴里的最后一口烟气,将眼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干净,收起来别在腰间,起身关上房门,努力的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憔悴。
开口道:“今天叫大家过来呢,主要是想一起对个帐,外边的皮子也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张呢俺都买下来了。”
说着将桌上的账本往前推了推,示意大家都打开开看看。
眼见桌下没人动作,老粟干脆把怀里的几个钱袋子一股脑掏出来放在桌面上,开口道:
“俺们还是老规矩,三成归我,剩下的哥几个平分,老葛、杨力、陈康,朱浩他们几个的,我已经给他们家里人了。”
提到在罗迦寺死伤的几个兄弟,老粟也忍不住一阵神伤,昔日里齐聚一堂分钱的伙计们,转眼就少了四个。
看着空荡荡的四条凳子,老粟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感。
罗迦寺妖乱,按照那个白面书生的意思,老粟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上报给官府,只可惜老几个的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其实第二天一行人还特地回去了一次,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到了白天,凶险诡异的罗迦寺居然和寻常寺院没有任何两样,又恢复了他几个月前出发时所见的样子。
青砖红瓦庄严肃穆,虽说是早上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前来上香。
如果不是昨晚的事情历历在目,身边的位置空空如也,老粟或许会以为自己夜半风寒神志不清,做了个荒唐至极的噩梦。
这一次,那个一直言笑嘻怡的书生也难得露出凝重的神色,思考良久没有上前,就连前去探查的剑修青年给出的结论也是一切如常,众人这才迅速进入寺院取回自己的行李。
临分别时,书生告诉他,进了城就立刻去报官,最好能直接面见县令,罗迦寺妖乱绝不简单,让他们尽快发书驻马府,派多些人过来。
这几天老粟都在安抚几个兄弟的孤子遗孀,老父老母。
都是善良又朴实的农家人,没有人责怪这个带领大家赚钱的把头,只是一个劲儿的感叹老天爷不公,每每涕泗横流,见者无不伤心。
老粟自己却不能心安理得,他常常想,加入自己那天没有走罗迦山的小路,而是带着大家前往官道大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的回来。
遗憾也好,哀怨也罢,疲倦的中年人只觉得这两天来总是有一个无形箩筐装着所有人悲伤的情绪重重压在自己背上,背篓的肩带深深勒进肉里,又酸又疼。
一下子抽走了他好些力气,当他抽出烟袋想再点一袋烟时,只剩下犹豫,最终又不情愿地放下。
一片呼吸声中,只有坐在最末位的矮壮汉子拿回了自己的那个钱袋,也没打开清点,只是仅仅攥在手中,捏得白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把头,我……”
壮汉欲言又止,始终不敢把目光抬起来,老粟示意他说下去,壮汉这才开口。
“把头,我……我想明年就不跟着把头干了”
“秤砣,你怎的这样?”
对面的壮年拍案而起,斥责那个不义的混球。
老粟出声喝止:
“大锣,让他说。”
嗓门响亮的大锣只好郁郁不平坐回板凳,双手横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秤砣本就说不出口,这下子更是有口难言,一个人挣扎了半天。
“把头,二把头,大锣,我承认我秤砣不是啥顶天立地的好汉,但我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信球货,把头对我好,瞧得上我这个啥本事也没有的粗人,带着我吃行商这碗饭,苦是苦了点,挣来的那就是真金白银,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妮儿,在多的苦我也吃得下嘞。”
“可是把头啊,我知道妖怪能害死人,以前光听说哪哪妖乱又死了好多人,这样的事自个儿不遇见全当是传的故事了,自个儿不遇见,就不知道怕,小时候光知道土匪逼急了会砍人,后来最多和山妖打打照面,这次才知道,我这条命是真不值钱哩,这两天我老是梦见咱们在赶着马,我回头和陈康说话,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吐血,然后你们都开始吐血。把头啊,我是真怕了。”
“咱们这几年也攒够了本儿了,您听我的,咱们老老实实在县里做点买卖就算了,我还跟着你干。把头,我都不敢想要是我哪天没了,我家里人该咋办。”
秤砣越说越快,好像要一股脑把自己这几天闷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到最后,这个坚韧的壮年汉子竟然眼泪横流。
老二和大锣也纷纷仰头,倒是老二旁边的半大小子,眼神清澈地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老粟闻言,神色更加萎靡,他不可能去苛责秤砣这时候说出分裂人心的话,任他胸中万千积郁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秤砣的一番话,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他自以为能当好这个把头,可结果呢,他活了四十年也是才知道,人命当真不经作弄。
“把头,家里人还在等我回去吃饭呢,有事你随时叫我。”
崩溃的汉子长呼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情,率先离席而去。拉开木门时门轴响起哀鸣。
长时间平静将短暂的聚会割裂成碎块,几个人都在各自碎块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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