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阳西沉,天已昏黄。照理,都快到关城门的时候了。出入的也该少。
但石城仍然洞开城门,甚至从城中到城外,挨挨挤挤的都是人,一排排,举着火把的,提着灯笼的,蜿蜒着橘红色的长龙。
热闹的场面,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城中的中线大道上,正一顶接着一顶,朝着城外,抬来肩舆轿。
每轿都由前后各两,共四个青壮抬着。
轿上饰以结婚挂的红布,每舆都坐一穿嫁衣、披盖头的女子。
大路上站满了维持秩序的壮年男子,不许人们冲撞肩舆轿。
每辆轿旁都有执戟的护卫。
三客忙牵驴到一旁,伸着脖子也去看。
老客哎呦一声:“可赶上了这热闹!”
“什么热闹?”
“河神娶亲的热闹啊!”老客说。忽又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扭头去看,却只见人潮涌动,一下子把他往后一挤,根本没见着说话的人。
这时,胖客激动地拉了他一把:“来了来了,花轿过来了!”
老客便不再寻,也仰着脖子去看新娘们。
在轿子经过他们时,人们便可清晰地听到,这些新娘打扮的少女竟然在哭泣。泪珠打湿了衣襟,却无法擦拭。而嫁衣下,却有麻绳。她们的双手和双脚,竟然都是被捆住的。
当轿子经过人群时,人群中时不时就爆发出一阵哭号。
有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女试图冲向轿子,嘴里喊着“我的儿啊——”
都被两边的护卫拦住,刀戟一亮,只能停住步子,原地干嚎。
也有一两家不肯干休的,宁肯往刀上撞,也要去扑轿。都被拉了下去。
“真可怜。”见此,瘦客想起听说的石城传闻,顿时面露不忍,深深叹息。
胖客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羡慕:“装腔作势。石城可都是给够了这家人钱的。他们寻常嫁女儿,还远拿不到这个数呢!可惜我既不是石城人,也没有姐妹、女儿。”
一旁站着的还有个长衫的青年读书人,看不下眼,嘴里嘀咕着:“淫祀、淫祀.....”
他的同窗赶紧捂住他的嘴:“三十年了,就你知道可怜?要是被莱河水神听到,你家的地还要不要庇佑了?连县太爷都不管,你一个县学生多什么嘴?”
刘丑混迹人群中,游鱼似的,东听一嘴,西一听耳朵,才知道这是做什么。
原来,三十年前,石城正闹旱灾,整整几个月,滴雨未下,流甲一方的莱河竟快干涸。
忽有一夜,城中大户、大族、以及当地县令,都得到托梦。
梦中有一男子,自称莱河水神,言称可以庇佑石城,保当地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只是需要每逢立冬之时,选十二位少女,投入河中,嫁与他为妻。
次日,水位降低许多的莱河忽涨洪波,缓解了许多旱灾。夜里,水神又托梦给石城人,称报酬已预付,今来索妻。
这一次,不止是大户,许多百姓也听说此事。
当时的石城县令是位儒家的正人君子,闻言大觉妖孽,自然不应。还下令禁止民间擅自祭祀。
不料次日,神鬼不知,县令竟然被发现淹死莱河中,浮尸都已经泡胀了。而其住处,只有一长条的水痕,地上有细碎的鳞片。
第二任县太爷也不肯服输。不信邪。同样下令禁绝。
下场又是在莱河中当淹死鬼,住处发现了巨大的蹼印。
第三任县令不敢轻忽,当即禀告朝廷,请了一队驻军,带着火器,沿着莱河,要搜捕、围剿妖孽。
熟料半个时辰之后,莱河忽震荡,发大水大浪,卷走半队士卒,火器也掉进了水里。
而跟着一起巡逻的县令,明明出身江南,水性极佳,却还是当场淹死莱河。
连续淹死三任县令之后,后面再赴任的,便不敢再触碰“河神”相关的任何事宜,任由石城乡老自行其是,只要平安熬到卸任就好。
朝廷算了一笔账,从此也默契地就当石城不存在——能交税就好。
反正石城风调雨顺,税从来是足额交的。
不过是每年一县多死十二名女子,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着兴师动众。
哪个县城每年各种原因死的,不比这多?
于是,石城大户、豪族商议之后,还是搜罗了十二名乡野女子,给她们的父母以重金,称作聘礼,又将这十二名女子装饰以绮罗绸缎,吹吹打打,于立冬之日,送嫁莱河。
十二女子入水之日,莱河凭空泛起大波澜,河中隐隐有一车轮大的鱼眼珠闪烁。
石城人十分骇然,这才彻底相信,莱河中多了位异类。
祭祀之后的一年,果然风调雨顺,别的县有什么旱涝的,到了石城这里,就风浪自平,雨水得当。
河神欲壑难填,却再次托梦,给全城人。说十二个还不够。下一次立冬之日,要二十四人,而且必须都是父母珍爱的女儿,不能是些野草般的丫头。
城中哗然,民意沸腾,石城人试着拒绝了这一要求。次年没有祭祀。
熟料,立冬之日,莱河忽然洪波泛滥,淹没了大片的良田。一巨鱼乘水而来,一尾就有二层阁楼之高,在水中兴风作浪。
石城县令组织乡民齐齐朝水中射箭。
那鱼的鳞片却似金石,未伤分毫。
投以火箭,入水即熄,鱼亦不惧。
石城人无法,只得再次选了二十四名少女,俱是父母珍爱,投入河中。
大鱼背女摇尾而去,大水顷刻而退。
从此之后,石城便年年祭祀。
石城的大族、豪绅,为了安抚民心,自掏腰包,出了每年的祭祀费用,还给每年“嫁女”的二十四户,各一笔嫁妆。
这些家庭,大多是些贫户,或者是普通百姓,至多是小富之家。
女儿嘛,本来就不值钱。民间本来就多得是溺女的。即使养大几岁,嫁出去得到的聘礼,多也不过是几贯钱。
贫家虽然爱女,到底要生活。河神娶妻,大户、豪族出的嫁妆,远比把女儿嫁给凡人划算得多。
于是,嚎归嚎,恨归恨,拿了钱,也就没什么风浪了。
实在有不服的,就举家搬离石城。或有刚强的,暗中前去要除掉河神为女报仇的,都有去无回。
最重要的是,送上新娘之后,足足三十年,石城确实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安稳得远近闻名,已经是附近诸县里最富庶的一个了。
不过是一年死二十四个女子,换得一城富庶,就算是许多痛失爱女的人家,心下有时也暗觉划算。
甚至有些人家,还巴不得自家的女儿被选中。
更有可笑的,怀着随便养养,就能献女、得嫁妆的念头,有些人家还少溺死了几个女婴。
于是,三十年来,石城也渐渐对此习以为常,以为素习。
难过者,无非每年被选中的二十四家,或者说,二十四个倒霉蛋而已。
小乞儿好奇地问一位正望着新娘们唏嘘的石城老人:“难道这些被献出去的女子,就从来没有人反抗过吗?”
老人叹息:“有啊。当然有。即使是娇弱女子,哪有真甘心去送死的?”
“有志气的,任旁人哭哭啼啼,她就一声不吭。当时看送亲的都觉稀奇呢!怎地不哭?
谁知,此女竟然藏刀衣裙中,等到祭祀之时,割开绳子,要与河神拼个你死我活!”
“回来了?”
“唉,可惜。还是横死。”
老人说:“三十年来,有志气的不止一个呢!但是,没人回来。”
石城祭祀河神三十年,当地埋没女骨七百零八具。
被祭者有哭哭啼啼的,有持刀而往的,无一生还。
“嗤,那是她们没用。”小乞儿说。
“啊?”老人回过神,那脸庞脏污,但眉宇特别有神采的乞儿,便转瞬消失在了涌动的人群里。
“刘丑”潜入石城,正撞上二十四新娘出城,听了一耳朵“河神”以及过往的事迹,因为倒霉的主卡而阴霾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如果这个河神真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石城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就终于、终于有超凡痕迹的一鳞半爪了!
而且,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就在石城!
还疑似是......鱼妖!
难怪“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都困锁绣楼十年了,眼看将来也要继续困锁宅门,却还能被判定为蓝卡。
因为距离她最近的石城,可能就有明显公开的超凡痕迹!
她这才想起来,在李小姐的记忆中,似乎也隐约有过“祭祀河神”几字,是丫鬟、仆妇们偶然说起过只言片语。
毕竟这是石城的一件大事,连深宅的妇人,都会偶尔提起。
但根本没人会和李小姐多说。
平民女子被送去祭祀河神,跟李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关系?
李小姐虽然人身遭到禁锢,十年困锁绣户,被折磨出了抑郁症。
但若非全城女子死绝,祭祀河神这件事,大概都轮不到她。
因此李小姐只以为是祭拜龙王、拜灶神之类的普通祭祀活动。这也误导了当时查看她记忆的李秀丽。
她一路沉思着,边走边问,找到了李家的府邸。
今天是送河神新娘出城的日子,李家也是石城的大族之一,按照全城的约定,他们也得出人去看护现场,组织娶亲的仪式。
因此,今日李家能出去的家丁都去了,李员外等作为石城豪绅之一,也出门主持此事了。
看守院门的家丁格外的少。侧方的小门更是只有两人在,也都有点心不在焉,纷纷伸着脖子,听大街上的热闹。
其中一个,正跑开一些,在转弯处看新娘们的肩舆,忽然看到附近有个乞儿在徘徊,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走开!不要脏了我家门前的街!”
但赶得也很不认真。
此情此景,刘丑立刻改了主意。
她现在已经到了石城。看目前的情况,怪不得李家一直没有对李小姐的处置后续,原来是还有这么一桩事绊住了手脚。
看起来主卡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事,不过多吃几天的青菜豆腐而已。
而且主卡身娇体弱,倒不如,先用灵敏强健的副卡探一探这河神的究竟。
看看这所谓的河神,到底是她曾学过的“西门豹治邺”之类,还是真正的超凡生物!
刘丑舔了舔一整天滴水未进而干裂的嘴角。
如果真是鱼妖......
恰恰,她知道如何应付此类超凡生物。
说不定,仙缘当真就在其中。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扭头,不再管主卡,随着人群,像脚步依然轻盈的跛足猫咪,悄悄尾跟上了出城的那一列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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