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香楼,正是他那心仪的雪蚕姑娘的栖身之地。
“备马,”谭清让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他说:“去南巷。”
——
颠簸的马车里,沈兰宜的心怦怦乱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了。
她褪去外裙,改换了一身男装,重新盘了高髻、戴好头巾,鼓起勇气叫了车马去往馥香楼。
宵禁刚解,这座散发着不怀好意气息的花楼里鱼龙混杂,皆是寻欢作乐之人,无人在意动作滞涩的沈兰宜。
但迷乱的氛围和香气已让她十分不适。
她努力定下心神,粗着嗓子拦下路过的龟公,问他雪蚕姑娘如今在何处,可见得一面。
龟公眯缝着眼,收了银子便慢悠悠地解答道:“算你小子走运,再晚两日,雪蚕姑娘的恩客,可就要赎她出去咯。”
沈兰宜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道:“既已经有人赎她,她还能见旁人?”
“在馥香楼一天,她就是一天的婊子、就得接客。见不得人?没那么矜贵!”黑瘦的龟公驮着背,啐了一口。
“我说你小子话怎么这么多?怎么,这么两日了还想着救风尘?”
听着这些和龟公唾沫星子一样腥臭又残忍的话,沈兰宜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地跟在龟公身后上到顶楼,又穿过十数间厢房,直到走廊最深处门口。
龟公又收了她一道钱,喏了一声,咬了一口银锭子就走了。
一切比预想中来得顺利,反叫沈兰宜有些发怔,不知该如何是好。
厢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与堂前喧闹的氛围大相径庭。
隔着门扇,沈兰宜隐约能瞧见一抹人影。她上前两步,手放在门页上,微微颤抖。
她来这一趟,不作它念,只是想见一见这位雪蚕姑娘。
沈兰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但她现在有点怕。
她不怕这位雪蚕姑娘纤腰袅娜、明眸善睐。
但她怕这间厢房内有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害怕她灵动、鲜活,像采莲女的棹歌拂过柳梢头,而她沈兰宜却暮气沉沉,像被木浆拍到岸上的烂泥。
她无趣,而她有趣。
沈兰宜长睫轻颤,心尖忽然泛起些毛毛的感触。
无端地,走廊间拂过一阵污浊的微风,门扇上投映着的女子身影岿然不动,只有衣角轻轻飘摇。
不对……哪里不对……
这个影子……不对劲!
她心下警铃大作,再顾不得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猛地推开眼前这扇门。
销金炉、沉水香,半开的雕花窗栏间吹来软风,一座精工细作的拔步床赫然印入眼帘。
层层叠叠的纱幔如烟浮起,又轻轻落下,看清那抹倩影所在的刹那,沈兰宜的心跳瞬间跌入谷底。
——一个纤瘦的女子,挽着高而繁复的发髻,勾着脚尖踢开圆凳,就这么吊死在房梁上。
上吊是一种很快、很不体面的死法。纵然她生前再美丽动人,如今也只剩一具死相极为难看的僵硬躯体,颜面青紫,唇口发黑。
沈兰宜愣在原地,瞳仁颤动。
她立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悬梁自尽的女子,怕就是她要找的那位雪蚕姑娘了。
怎么会……怎会如此……明明谭清让已经看中了她,就要迎她入府,即使迎来送往的日子再恶心难捱,也终归熬出了头,不是吗?
沈兰宜的脑内嗡嗡作响,瞳孔剧烈地震颤着,视线顺着冷风的来迹缓缓下移,定格在了正巧从梁上女子袖间落下的一张纸上。
鬼使神差的,沈兰宜上前几步,在纸笺飘坠在地之前,用颤抖的手拾起了它。
这是一封毫无文采可言的遗信。
却是一字一泪,如泣如诉,不忍卒读。
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半生缓缓铺陈,潮水般的情绪向沈兰宜涌来,她的脑内嗡嗡作响,竟是对一个陌生的名字起了共鸣。
方雪蚕……
——她出身姑苏方氏,家中男丁以文著称。连带着她这个受宠的女儿,也有一段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的经历。
在那里,她与一个来求学的谭姓少年相识。门当户对,两家默许了他们的相交。
只可惜好景不长,方家卷入政斗顷刻覆灭,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未出嫁的女儿们,也全被充作了官奴。
几经转手,多年后,方姑娘流落到馥香楼,重新遇见了那个姓谭的男人。
他热泪盈眶、他感激涕零,他捧着她的手说,要救她出囹圄,要纳她做他的第四房小妾。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忽然想起在书院时,满堂同龄的男儿都没她有文才会读书。连眼前这位如今已官拜太子少詹事的谭大人,昔年策论,都不如她所得大儒之首肯多。
遗信的末尾处,字迹已经无法辨清了,但沈兰宜知道,她一定是在诉说自己的不甘。
人都是想活着的,做妓-女也好,随便做谁的奴宠也罢,可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从前一起读书的竹马,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要来纳她。
手中的遗信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攥出了褶皱,沈兰宜仍未出神,她着了魔一般,也在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一句话。
凭什么呢。
沈兰宜垂下眼帘,轻轻抚平遗信上的皱褶。
而后,她艰难地踩上凳子,把方雪蚕的尸身从梁上抱了下来,安置回床上,覆手合上了她未瞑的双目。
浑浑噩噩地做完这一切,冥冥之中,撑着沈兰宜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下来。
有人选择用死亡挣脱束缚在身上的枷锁,而更多的人,选择在囚笼中继续勉强的活。
昔年待字闺中时,沈兰宜也曾是个性子活泛跳脱的女孩。
沈家人觉得这样不妥,为了磨女儿家的性子,把她关进绣楼三年,只留了一个老嬷嬷伺候,不许任何人同她说话,只许她做针线上的活计消磨时间,硬生生把她逼成如今驯顺的性格。
想到那段只拥有无边孤寂的少年时光,沈兰宜不由有点恍惚。
只是现如今囚住她的,早不只是一座绣楼。
沈兰宜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馥香楼,即将会发生什么。
死亡是轻飘飘的,死亡的后果却需要人来承担。
从出谭府到来馥香楼,多得是眼睛看到了她。很快,或是楼里的龟公老鸨、或是谭家来人,就会发现这场人命官司。
瓜田李下,纵有遗信一封,可谁见此情状,都会觉得是她打上门来,活活逼死了勾引她丈夫的“狐媚子”。
谭清让为人自专,本就瞧不上她这个妻子,她又了无子息,如今再背上一个善妒逼死他旧青梅的罪名,即使不被休弃,估计也会被关进祠堂或别院了此余生。
可沈兰宜却没有逃的打算。
走出这间厢房,走出馥香楼,而后跪在夫家的脚边,哭陈自己的无辜,埋怨一个陌生女子死得不是时候,然后洗清自己,求他不要休弃自己?
这样就能逃出去吗?
囚笼里的日子好没意思,沈兰宜想。
冷风依旧在吹,这一次,却吹得她浑身都是畅快的。
沈兰宜跽坐在凭肘前,望了床上仿似在好梦中的方姑娘一眼,朝她笑笑,扭头捻起那封遗信,任它融进暖炉燃起的青烟里。
她解开头巾,用质朴的铜簪重新盘作少女的发髻,复又端正凭肘、理顺衣摆,高昂起头,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正襟危坐。
她就在这儿,等那姓谭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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