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出了殿门不久,便撞上快步赶来复命的江渡。

“咬舌自尽?”

裴璟重复这四个字。

明明语气中什么也听不出,可寒冬腊月的,江渡却冒了一身冷汗,当即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裴璟不动声色发问:“可有疑点?”

江渡:“……未曾,那人同往日一样,受了刑便被拖了回去,等狱卒放饭时才发现他已经咬舌自尽了,期间,也没有任何人接近过他。”

连日来的酷刑折磨,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

在旁人眼里,确实看不出任何蹊跷。

裴璟思索片刻,捻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戒指,忽地笑了:“看来这幕后指使之人,还真有几分本事。”

先是策反了自己的部下,让自己中了暗算差点丧命,现在又悄无声息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将这个叛徒除去,消除了把柄。

呵,有意思。

裴璟笑着,只那双昳丽桃花眼里,却泛着嗜血的狠辣。

那人最好保佑自己一直运气这般好。

否则,若是让自己给找了出来。

他裴璟定要剐了他!

裴璟立在萧瑟寒风中许久,才将周身弥漫的杀意血气给平复。

“自己回府领罚。”

江渡颔首抱拳,离开了。

这时,一直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的方庆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殿下,现在回府吗?”

裴璟面容沉冷,缓舒一口气:“先不回去。”

阿鸢不会希望看见他这般模样,待他将心里积郁的火气都散出去了再回。

裴璟在宫道上缓步而行。

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一处紧闭荒凉的宫殿面前。

十三年了……

裴璟久久望着面前已褪色的“椒兰殿”三字,最终还是伸手,推开了尘封已久的殿门。

也揭开了那段深藏于心底的久远记忆……

这座宫殿乃是先帝最为得宠的妃子、亦是他的生母——婉妃,生前所居住的地方。

那个女人,曾使先帝整个后宫都形同虚设。

她本是重臣于府中设宴款待先帝时请来的胡人舞姬,一舞完毕却让先帝彻底沦陷。

年轻的帝王凝望着眼前的女子,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炽烈盛光:“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睁着一双湛蓝明澈的眼眸,不甚熟练地用汉语说道:“我……是胡人,没有汉文名字。”

先帝不在乎,甚至笑着道:“翩如蓝苕翠,婉如游龙举。”

“从今天起,你就叫阿婉。”

他顶着前朝大臣的攻诘,将这个毫无背景的异族女子纳入后宫。

后宫里,也有了一位盛宠不衰的婉娘娘。

在令人艳羡的恩宠下,很快婉娘娘便生下了一位皇子,也就是裴璟。

先帝对婉娘娘的恩宠简直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自裴璟记事以来,陪在他身边的便是专门侍候他的嬷嬷宫女。

在父皇的控制下,他每月只能见到母妃几次。

裴璟印象中的母妃,总是忧郁的,顶着那张惊艳绝伦的异域面容坐在窗前,久久地眺望着远处。

裴璟记得,她很喜欢抱着他,眺望着高悬于天际的弯月,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一句诗——

“月是故乡明。”

说来奇怪,母妃虽入宫多年,可对汉文仍旧一知半解,但她却能够清晰地念出这句诗。

她应是思念极了遥远的家乡。

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在裴璟八岁时便郁郁而终了。

裴璟现在还记得母妃逝世的那个夜晚,已经熟睡的他被匆忙赶来的宫人抱去殿中。

他被带进殿中时,正好遇见从里面出来的父皇。

他一时间无法将这个眼带血丝、胡茬遍布的颓丧之人与往日里严肃又令人生畏的父皇对上号。

不知母妃说了什么,裴璟进去时,殿中只有半躺在床榻上的她一人。

即便被病气磋磨许久,可她还是那么美。

看见裴璟,她黯淡的眼眸竟然有了色彩,竟然能够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了。

她用冰凉的手轻抚上裴璟的面庞,为他擦掉眼泪,柔柔笑着,用依旧生涩的语言道:“伯谨,过来,娘亲给你跳一支舞好不好?”

裴璟无意间见过父皇朝她温语伏低,只想她再为他倾舞一曲。

可她只是沉默着摇头。

如今,处于弥留之际的她,却主动提了出来。

皎白的月光从窗前倾泄而入,铺洒在地上。

她跳的并不是令父皇一见倾心的绿腰舞,而是胡旋舞。

即便只身着素色宫装,周身并无任何装点,可这些外在之物对于跳舞的她来说根本无足挂齿。

她,便是最耀眼的存在。

每一个旋转、仰身都是那样熟练灵巧。

她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愉悦笑容。

一舞完毕,她也带着这样的笑容倒在了地上。

裴璟扑过去,哭着喊她。

这个被重重宫闱锁了一生的女子终是流下泪来。

“我……叫阿那若。”

她那双浅蓝色如宝石的眼睛凝望着窗前的月光,泪眼盈盈地笑起来,缓缓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什么:“我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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