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淡若迢迢春水,夜晚的凉风卷着湿气,擦过耳颊。
宁烟屿的角度,只够看到月光下她半圆的耳廓,说了“解释”两字之后,男人恢复了平静,黑眸幽邃,仿佛没有半分悸动。
仅仅只是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为何突然不辞而别,戏弄他,又抛弃他的答案。
他身上冰凉的衣甲,是出自羽林卫,剔透的寒光微微闪烁,贴着她的肌骨,自尾椎以下似冒出了一股冷意,激得宽大的韫色袖袍下,少女的骨肉微微战栗。
“我,我……”
她能说么。
在从他那里得知,圣人降下罪己诏,恩赦当年的弃婴以后,师暄妍就改变了主意,她不要搭他的便车回长安了,她要乘开国侯府的车驾,名正言顺地回到师家。
宁烟屿斜睨她,似乎早已预想到她的支吾,口吻多了一丝哂然:“怎么,还没想好怎么骗我?”
“不……”师暄妍惊得如一头小鹿,回眸,错不及防地撞入他幽深的长目之中。
月华清冷,草叶在春风地抚摩下宛若浮游,浅浅地撩拨着马蹄。
转身之间,春腰旋扭,韫黄的春衫擦过他胸前的银甲,发出窸窣的微鸣。
心头的跳跃,忽变得鼓噪。
凉风习习地席卷而来,少女的身子控制不住打着寒噤。
宁烟屿蹙眉,他身上所穿的,是从羽林卫里拿的猎装,但外头还罩了一件鹤白氅衣用以夜里御寒。
此处是放鹰台,与离宫的诸宫室相去甚远。
林间荒草萋萋,长年无人打理,夜里风凉,她却只穿了单薄的春衫,架不住风清月冷,宁烟屿不说话,将身上的氅衣除去。
一阵细细的颤抖间,温暖的,还裹挟着他身上的温度,与淡淡兰泽芳草气息的氅衣,捂在了师暄妍瘦弱的肩上。
师暄妍心头的畏惧和胆寒,蓦然地便消散了几分。
“我,我并非存心骗你。”
宁烟屿未置一词,师暄妍回眸望着他,月光下,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一侧颌骨,他未能给予她一眼审视,可她知晓他在听。
“我是开国侯府的师暄妍,乳名叫般般。”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终于低下了眸:“你从小,被开国侯府送出长安,寄养在洛阳?”
凉意攻陷了鼻端,师暄妍轻吸鼻翼,氅衣落在肩头,捂住了她纤细的身子,到底避了些凉风。
鬓发间松松挽着宝髻的檎丹色垂璎发绦,伴随一绺绺卷动的乌丝,抚过他的脸侧。
淡淡的芙蕖芬芳袭来,将宽厚氅衣淹没间的女子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师暄妍点头,既然在长安重逢了,相信她的身世,也瞒不过他了,索性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一直被养在舅舅家里。因为出生的时候,冲撞了京里的大人物。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一点,应当也听说过这些旧事。”
马背上,身后的男子对此却并无表态。
师暄妍也不可能指望凭借自己的遭遇能引来他的几分同情,只希望,他能多一些体谅。
“我在舅舅家里住了十几年,直到今年圣人施恩,才能回到长安的家,若是没有圣人这次的恩令,原本,舅舅是打算将我嫁给洛阳郡守的小郎君的。我不想嫁给那人,才从江家逃出。郎君,这次我说的都是真话。”
身后是一片沉默。
过了须臾,师暄妍感到隔着一重厚重的锦裘氅衣,男子骨节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臂弯,微微收紧。
师暄妍的心如敏感的触角,被拨动了丝弦,轻轻地颤。
草叶间蛰伏的虫豸,这时突兀地亮出了一嗓子。
“吱——”
她蓦地清醒过来,垂下了婉婉乌眸,一副做错了事甘愿受罚的模样。
月光下,一片片树叶被照得宛如透明,随风摇曳的绿树,仿佛被点亮,一泻银光落在男子的肩头,映亮了他清俊如画的眉眼。
末了,他轻扬唇角,掌下又用力了几分。
“我问的是,那夜之后,为何要逃。”
他的语调,在“那夜”两个字上稍稍停顿。
也不知为何,平淡无奇的两个字,被他强调出了一种酥人的缱绻和透骨的暧昧。
师暄妍觳觫着,心上不安,可好不容易酝酿起了一股可怜的情意,这时再也不敢去看他,以免不留神被戳破了,泄了气。
她垂下眸光,暗怀思量,忖着他堂堂一个长安权贵,又是男子,碰上这等事是不吃亏的,大抵不会为此而心怀不忿,只是今日凑巧在离宫碰见了,便掳了她出来好问个清楚明白。
师暄妍斟酌词句,正要说话,又是不及防,一只手从锦裘氅衣之下探了过来,不由分说,扼住了她的下巴,轻轻一捏,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让她抬高了眼眸。
被迫转过去,被迫与他对视,深黑的月夜之下,男子瞳眸深邃,不可捉摸,但蕴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着我的眼睛,再有一字骗我。”
薄唇微敛,在师暄妍的胆怯发抖之中,弧形的唇缓缓吐出了清冷的两个字,“试试。”
师暄妍心道自己哪敢还有欺瞒。
她坐立不安地凝着他的黑眸,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我那时找到回家的路了。”
男人轻笑一声,笑里却也透着寒意:“所以,你对我果然只有利用。”
有利用的价值时,她如飞蛾扑火,明知不该,却一头撞上来,誓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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