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马河两岸的公鸡叫了三遍后,沉寂了一夜的高家村开始忙碌起来:生产队长吆喝出工声、社员出门收拾农具声、牲口急促的嚎叫声、麻雀叽叽喳喳声、念书娃娃们呼唤同伴上学声……各种声音混响成一片,构成山村清晨特有的景象。
在高家村通往马店的山间小路上,到处是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念书娃娃,几个追逐打闹的碎脑小子不小心把一个弯腰拾粪的老汉撞倒在地上后,赶紧嬉笑着跑开了。老汉爬起身,气得高声叫骂:“谁家的龟子孙,球脑放在裤裆了?走路咋不长个眼睛!”坏脑小子们不乐意了,纷纷捡起路边的土疙瘩,远远地砸打老汉。突然有人喊,“快跑,高老师来了!”坏脑小子们一看,惊呼一声,赶紧撂下土疙瘩,转眼间跑的不见了踪影。
远处走过来的,正是高加林,高大的身躯有些单薄,步履缓慢而沉重。他贴身穿了件运动秋衣,外罩蓝的卡中山装、灰布长裤,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围脖,并把围脖拉起来蒙住口鼻。他一路低垂着头,双手交叉抱在胸口,有时会笑着回应身边路过的学生娃的问候,低声和他们说笑几句,显得精神状态不错。不过,大概身上的病还没好利索,他不时停下来,弯腰咳嗽几声。
加林再次成为民办教师,众人都以为是大能人的功劳,玉德老两口昨天还专门准备了二斤挂面,要儿子提上去感谢明楼,但加林死活不肯,他觉得应该感谢的人是亲爱的巧珍,而不是下了他教师、又叫他当上的坏心眼子的高明楼。
其实,加林这次能到马店学校教书,跟明楼关系并不大。就在上个月,南马河公社书记刘玉海升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刘玉海尽管和加林接触不多,但加林在南马河抗洪中不要命的劲头和出众的文学才华,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从老景那里了解到加林被开除的前因后果后,非常惋惜,专门找了县文教局长和城关公社赵书记,说加林人才难得,最好能恢复民办教师工作,这样小伙子能有更多的时间写点东西,对县上的宣传工作也有帮助。上任不久的城关公社教育专干何水萍具体操办了这件事情,明楼不过在大队推荐信上盖了个公章。
这场病让加林成熟了许多,清醒了许多,也从对巧珍的苦苦思恋中,慢慢解脱了。那天,巧珍和马栓到医院看他,其实他早就醒了,但强忍着闭住眼睛装睡。他不敢面对她,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他尽管万分不舍,但心里很清楚,她已经嫁了人,成了人家的婆姨,这一辈子,他们两个绝没有可能了!从医院回家的一个多月来,正是秋收的大忙时间,但他没有出山劳动过一次,这一方面因为身体虚弱,还时常咳嗽,另一方面觉得实在没脸见人。白天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躺在炕上看书,只是家里实在没什么书可以看,那本掉了前后封皮的发黄的《红楼梦》,他翻看了不知多少遍。到了饭时,母亲把饭端到跟前,他才坐起身来,胡乱吃上几口。有时,在阳光明媚的上午,父亲出山劳动了,他会帮老母亲在院子里晾晒玉米棒子,黄昏时再把玉米搬回家,也仅此而已。
晚上是最难熬的,每一夜都格外漫长。他常常呆呆地想,要是世上有卖后悔药的,那该多好啊!他甚至激情满满地想过,如果让他重新选择生活道路,他宁可把那狗屁理想、事业统统撂在一边,和巧珍长相厮守,过那“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可是,冷静下来一想,在山沟沟里刨挖吃喝,戳一辈子牛屁股,被高明楼这种人呼来喝去,这难道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他痛苦地直摇头。也许,要是没上学,没读过那么多书,不了解外面世界的精彩,他会和村里同龄人一样,安安心心当个生产队社员,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然而,残酷的现实是,他的心已经“野”了!是啊,畅游过大海的蛟龙,不会羁绊于浅陋的水坑;搏击过长空的雄鹰,岂能束缚在狭小的鸟笼?他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诗:“人生忧患识字始,姓名粗记可以休”,不免自嘲地笑了。他最崇拜的古人是西汉名将霍去病,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常常让他热血沸腾。一想到收复河西四郡、建立不世功业的霍去病去世时年仅24岁,而他24岁了还一事无成,还是这个球样子,他就泪流满面。
经过与黄亚萍的恋情后,他对城市女子有了重新认识。是的,她们有文化有知识,独立自信,与他有许多共同的思想语言,但她们有时表现出的任性、自私、个人主义和小市民意识,令他实在无法容忍。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巧珍,可她已经结婚,他的路还是要往下走呀!再说,父母老了,咋能不管不顾?幸运的是,他如今又当上老师,争取一两年能考上公办老师;万一考不上,那就认命了,凑合着找个农村婆姨,一起和父母安安心心过日子。
早晨的天灰蒙蒙的,露气很重,缓缓流淌的大马河水,在晨曦中闪动着一溜耀眼的白光;河边空旷的庄稼地里,点缀着一畦畦白菜、萝卜,结了霜的菜叶耷拉着,不见了平日绿莹莹的旺盛景象;山上一片荒凉,荞麦、糜谷、绿豆、黄豆、土豆这些庄稼都已成熟,并被连根收去,裸露虚浮的山土被晨风一吹,刮起一股股呛人的黄尘。
这条上学路他走了多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蹚过村口的小河,顺着山腰走三四里地,爬上一段长长的斜坡,再拐过几户人家门前的巷道,马店学校就在平缓的半山坡上。时隔三个多月,经历了工作和情感的起落,体验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再次走在这条弯曲的山路上,摸摸深秋季节枝叶稀稀拉拉的歪脖柳,看看无忧无虑蹦蹦跳跳的学生娃,一切都是那么亲切熟悉,他不禁心生无限的感慨。
身后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穿黄色大衣的青年女子,骑着车子紧贴着他走了过去。加林从她的身姿装扮认出,这是二能人的幺女、才高中毕业当了教师的巧玲。
巧玲显然看到了加林,也知道他又当上教师的事。她恨高加林,这个没肝没肺没良心的陈世美,辜负了二姐的一片痴情,让她们家蒙羞,自己也被坏脑小子们说坏话欺负。
“没球面!要是我,早就一头杵死了,还有脸当老师教娃娃念书?!”巧玲低声骂完,骑到远处时回过头恨恨地瞅了加林一眼。
马店学校坐落在向阳的半山坡上,上下两排窑洞依山而建,下面七孔窑洞是教室,上面五孔供老师办公和住宿,上下窑洞之间有天井相通。学校原来是带帽初中,前几年初中撤并到城关中学,现在是完全小学,但校名一直没改。校园不大,泥土地上坑坑洼洼,东边立着一个旧的发黑的木制篮球架,生锈的篮框歪歪斜斜;西边放张破烂的水泥乒乓球案,案子缺损了两个边角,中间摆一溜半砖头。硷畔上种了一圈枣树,夹杂着几颗柳树和榆树,榆柳叶子已经发黄,而枣树还枝叶繁茂,上面隐隐有几颗熟透了的深红色的枣子。距离乒乓球案两三步远的地方有颗高大的老槐树,上面吊一口黑色大钟,学生们晓得,这钟只有“独眼龙”能敲,其他人谁都不许碰。
校长叫艾绍忠,五十七八岁,由于长期伏案教学累坏了一只眼睛,坏脑娃娃们背地里便喊他“独眼龙”。艾绍忠是西北联大物理系的高材生,当年本来可以留校任教,但他自愿回到高原家乡,担任县城中学的教育主任兼物理老师。有人说,他当过国民党党部书记,留在大城市怕被人整治;也有人猜测,他回来是为了和乡下不识字的婆姨团聚。无论如何,这个山区小县的教育事业因为他而有了很大发展,许多学生考上大学,还有人出国留了洋。前两年,由于那只剩下的独眼视力下降的厉害,耳朵也背的不行,组织上安排他退养,工资待遇一分不少,但他觉得还能为教育做点贡献,就回到了老家附近的马店学校。
艾绍忠大会小会讲话,从不离一个“正”字,认为老师教学生做人,远比教知识重要,而要教学生做人,老师自己必须“正”,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他常说,一个邪门歪道的老师,教不出品行端正的学生,他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他老婆闲得没事,想在校园不起眼的角落挖地种韭菜,他坚决阻止,“要是全校四五个老师都像咱一样,你种韭菜白菜,我种萝卜黄瓜,那学校不成了农业社,谁还有心思教书?”他最看不惯溜须拍马的马占胜,常对人说,这种人当专干是教育的耻辱,夏天在公社教师大会上,看到加林的教师被下了,气得当众和马占胜吵了一架。
艾绍忠欣赏加林,主要觉得这个后生做人正派,做事认真,可是,后来听说加林走后门当上县委通讯员,并且抛弃农村相好的巧珍,风风光光地和县上一个干部家女子好上了,这让他大失所望。
此刻,坐在简陋的校长室兼会议室里,面对报到的加林,艾绍忠黑着脸只顾吸烟,半天不说话。
加林站在老校长面前,不敢看他那只独眼,局促不安地说:“艾校长,我晓得……我让您失望了,我也恨死了自己……”
“你坐下吧!”艾绍忠见加林苍白的脸上直冒冷汗,情绪和缓了些,语重心长地说,“小高,做人要‘正’,要懂得感恩,要有责任和担当。且不说你走后门寻工作的事,就说你和你们村的刘巧珍——那女子我见过,俊格板板价,好女子,你地位高了就把人家一脚踢走?这是个什么事情!你觉得你做的正不正?行的端不端?”
老校长给加林扔了一支烟,压了压耳朵上的助听器,接着说:“当年,我在西京上大学,有个家在南门洞跟前、装扮时新的女同学老给我写情书,那咱不能,咱老家已经有婆姨了么!我的学生霍国庆,霍家峁的,你认得,穷的上不起学,辍学回家劳动,我看他学习好,是个人才,硬把他从高粱地里拉回学校,给了几十块钱。人家尔格出息了,听说我耳背的听不清,在国外给我买了这个上千块钱的助听器,我给钱也不要,这是人家感恩,有良心呀……”
按照老校长的安排,加林仍然当五年级班主任,代四、五年级的语文、画画和全校各年级体育课,另外兼库房管理员,这比他上学期的工作略微轻松了些。
来到学校第一天,再次当上老师的加林很是激动,满操场转来转去,见老师就热情地上前打招呼、递纸烟,不过,在四年级门口,他笑着问候前来上课的巧玲,没想到巧玲理都不理,这让他非常尴尬,红着脸悻悻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加林的办公室兼宿舍在下面靠边的窑洞,原来是初二班教室,这孔窑比普通庄户人家的窑洞大一些,脚地上铺了砖,墙上张贴着变了色的马恩列斯毛画像,还有几张破损了的劝学励志标语。由于长时间废弃不用,窑洞里非常潮湿,墙皮卷了起来,不时有碎土屑掉在地上,几只褐色蚰蜒爬来爬去,毛茸茸的长腿煞是吓人。窑掌处摞着一大堆旧桌凳,上边布满蛛网灰尘,拐角旮旯有不少老鼠屎,里面不时传来老鼠“吱吱”的响动。到这里办公,是加林主动要求的,一方面是因为上面的教师宿舍没有了地方,他不想让老校长为难,另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这孔窑尽管潮湿破烂,但离上课的教室近,不用上下那段陡峭的天井台阶,而且一个人正好安心学习。
让加林忐忑不安和难为情的是,上学路上要路过巧珍家门前。今天早上,他上了马店的斜坡,拐过巷道时无意中看见,巧珍穿着花棉袄,低头站在一摞玉米棒子跟前整拾玉米,好像并没看见他。
巧珍家和她高家村的娘家一样,也是一线五孔石窑,窑檐上挽着齐格锃锃的“砖帽”,座窗上镶嵌着明晃晃的玻璃。和娘家不同的是,她家没有修围墙、盖门楼,院子东边盖着三间“八壳”砖房,西边是牛棚、猪圈和厕所,地上铺着二尺见方的青石板。二能人对巧珍的这院地方赞不绝口,曾在老人市上对众人炫耀,“……前后川道、十里八村,能比上我二女子那院地方的,我看就没几家!”二走气深以为然,笑着附和说:“二哥说的对对价,我侄女那地方,我端详了很几次,坐北望南、背山面水,绝对是块风水宝地,我侄女婿马栓以后肯定要发达!”不过,对于二女子家没有修围墙、盖门楼,二能人很不满意,想叫马栓拾掇这事,但巧珍不让。
“爸爸,不修围墙眼睛亮堂么!我坐在门前,就能看山看河,看满川的庄稼,看对面大路上的人和牲口,还有那些念书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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