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加林成为临黄厂小有名气的人。在厂工会举办的临黄春季篮球赛上,他以精湛的球技、俊朗的面孔、健美的身姿,赢得体育场几千名职工、家属的热烈掌声和赞誉,并且帮助铸造车间战胜多年的老对手子弟学校,获得临黄厂篮球联赛冠军。

随后几天,他的音乐才能在俱乐部举办的新职工汇报演出中,发挥的淋漓尽致,在一曲惊艳全场的二胡独奏《骏马奔驰保边疆》后,又即兴演唱了高原民歌《翻身道情》,令观众如醉如痴。

几乎在同一时间,省工人报也刊登了他的两篇诗文作品。

这在临黄厂特别是未婚的青年女工中,激起不小的涟漪。一些人暗暗喜欢上了他,到处打问铸造车间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当得知加林是临时工,来自高原农村,并且已经有了漂亮的未婚妻后,大多数人都识趣地打了退堂鼓,只有动力科的厂花毛燕燕仍然不愿意放弃。

毛燕燕家在临黄厂北边不到10公里的县城,父亲是公安局副局长兼户籍股长,母亲是司法局干部,燕燕是他们的独生女儿。由于临黄厂工资待遇要比县城机关事业单位好很多,所以她高中毕业后,像县城的许多干部子女一样,来到临黄厂工作。毛燕燕属于那种高傲、冷艳的女人,精致的五官搭配在鹅蛋一样雪白的脸上,几乎挑不出一点点毛病,加上傲人的身材,普通男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但是,她对多才多艺的加林一见钟情,不停地给加林写情书,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后,竟然上班时间跑到铸造车间,当着众人的面要和加林处朋友!当然,高原后生还是拒绝了她。

车间有工友说加林:你傻呀,毛燕燕的父亲管户籍,你要是和她处上对象,转成城市户口还不是分分钟钟的事?并且人家是正式工,长得又那么漂亮。

对于这些善意的提醒,加林无奈地笑笑,他和未婚妻正在热恋中,眼里哪还有别的女人。

今天是周末,单身职工食堂下午吃包子。每逢吃包子,双职工们下班后也来光顾,因而食堂师傅们特别忙绿。当最后一笼包子出锅后,师傅们终于轻松了下来,坐在一起聊天。有人对来自天津的胖师傅刘香香开玩笑说:“香师傅,我看你每次打菜,都手一抖给那个高加林舀肉,你是不是相中了人家,想叫他给你当女婿?人家可是有对象,两人常亲亲热热坐在门口靠墙的那张桌子上吃饭!”刘香香用天津话嗔道:“你说的嘛话,拿我打镲?我大闺女才上初中!我看他身子精瘦,倍儿可怜!”

职工食堂离单身楼很近,出了单身楼大门,沿主马路往下走几步就是。这里以前是木料仓库,由于近两年厂子发展很快,单身职工越来越多,原来的食堂不能满足需求,厂里去年对木料仓库进行简单的改造后,将原来位于厂区的老食堂搬迁了下来。新食堂地势很低,仅有的几个向南的窗户几乎和窗外通向蜂窝煤场的马路齐平,并且刷了黄漆永远关闭着,加上一天大部分时间里,太阳被树木和临近的单身楼遮挡,所以食堂里非常阴暗。不过,下午开饭前后的半个来小时,阳光会越过西边的招待所房顶,斜斜地照进食堂大门,让门口一小块油腻腻的地面分外明亮。

此刻,巧玲就坐在距离食堂门口不远的饭桌边,双手托着脸颊,对着这块白花花的亮光出神。毛燕燕追求加林哥前前后后的事,她都知道了。她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和危机,同时也更爱加林哥了,一刻都不想离开他,睁眼闭眼甚至打字时都是心上人的影子。大概前些天打篮球太过劳累,营养没跟上,加林哥好像黑了瘦了,看着就让人心疼!食堂下午吃韭菜大肉包子,她担心下班后人多拥挤,就给办公室负责人欧阳请了假,提前下了会班。

外面春光明媚,微风徐徐,初归的燕子呢喃着,在淡蓝的天空中飞来飞去,梧桐树新近泛出的浅绿色的叶子,仿佛在回应小燕子似的,随风发出“沙沙”的响声。快要下班了,食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卖饭的窗口前,排起了两行松松垮垮的队伍,他们当中,有穿蓝色工作服、浑身油腻腻的夜班工人;有放了学、背着书包的子弟学校学生;有衣着朴素、裤腿上打着补丁、操着满口方言的妇女,她们应该是职工家属;还有流里流气、偷偷从厂里溜号出来的贪嘴小青年。

窗口陆续开放,人们买了包子后纷纷离开食堂,巧玲提着饭盒走到窗口前时,懊恼地发现,自己的饭票竟然不够了,便慌忙向售票处跑去。

售票处在食堂里间,正对着大门,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小声念着报纸,鼻子上的老花镜几乎要掉下来。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捆捆用松紧带缠绑在一起的饭票。菜票是彩色硬塑料,小巧精致,有一分、二分、五分、一角,最大的面值是二角;粮票由牛皮纸制作,分粗粮和细粮,从颜色的深浅上很容易分辨。

“何师傅,我买十块菜票,要一毛二毛的,再买上五斤细粮。”巧玲喘着气,把钱和粮票递了过去。

“工作证。”老何头也没抬。

“哎呦,师傅,我上班忘了带了!”巧玲满脸歉意地央求,“何师傅,我是小刘,上次我和我加林哥跟您买过饭票,您不记得了?”

老何把报纸放低了些,端起杯子慢慢抿了口茶水,冷漠的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向上翻了巧玲一眼,鼻子哼了一声:“厂里三四千人,我都能记得?”

“何师,我在厂办上班,我师傅叫欧阳静,小车班大杨是我同事,您认得吗?”眼看就要下班了,跑回去拿工作证显然来不及,巧玲慌的不知怎么办,于是急中生智,看能不能和对方攀上点关系。

她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管用。

老何放下报纸,屁股向前挪了挪,摘下老花镜,认真打量巧玲。

“你就是厂办新来的打字员,姓刘?”老何和厂办李主任是同乡,一次李主任酒醉后,对他透露说新来的打字员长得水灵,厂长很喜欢。

巧玲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说:“就是的,师傅,来了两个多月了!”

“啊呀,你怎不早说嘛!我看你面生,还以为是隔壁电机厂的工人!”老何谄笑着,很快数好饭票,用松紧带扎好,递给巧玲说,“小刘,你数数,看对不?以后吃包子人多,你要不想排队,就直接来找我,啊?!”

老何担任食堂主任多年,尽管爱人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三个上学的孩子,可他家的伙食是厂里最好的,精肉细粮几乎天天吃。不过由于他做人低调,长得又清瘦,人们都以为他是个清廉的管理者,毕竟,食堂做饭的师傅哪个不是胖子,何况是管理食堂的主任。也因此,老何年年被评为后勤科先进工作者。

巧玲买好包子,坐回老地方,看了眼墙上挂着的的钟表,离下班已经不到一分钟,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舒坦和轻松。对于刚才老何前后态度的变化,她很是享受,抬手捋了捋留海,得意地笑了:厂办真是好单位,人人敬畏,要不是在这上班,今天买包子哪能这么顺利?恐怕就得排长队!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工作美,不仅风光,而且有许多闲暇时间喝茶聊天。工作之余,还能经常搭乘厂办司机大杨的小车,去县城里逛街。那大杨实在是个有趣的人,见多识广,经常天南海北的逗她们几个打字员开心,请她们吃本地劲道的大刀面,喝凉丝丝的汽水。她最爱吃北门洞下那个老婆婆的酸汤凉粉,那凉粉滑滑的、软软的、酸酸的,一入口就滑下了嗓子眼,和她妈做的荞面凉粉一样好吃!厂长王鸣下班时也常到打字室来,和她们亲切地拉家常、开玩笑。她有时隐隐觉得,厂长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几次有意无意地拍打她的肩膀。也或许,是她自己太敏感,多心了吧?实际上,她非常崇拜厂长,一见就紧张的脸红心跳,他知识那么渊博,气质那么优雅,官当的那么大,还那么幽默健谈、平易近人……

下班的广播声响了起来,随着高原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高亢优美的旋律,人们穿着清一色的蓝布工作服,成群结队地涌进食堂,卖饭的窗口前,瞬间排起四五行长长的队伍。一时间,吵吵嚷嚷的叫喊声、走路跑步声、说话嬉笑声、勺子敲打饭盒声响成一片,俨然一曲让人烦躁而又满怀期待的饭前交响乐。

巧玲从涌进门口的蓝色人流里,终于看到了加林哥。加林的衣服装扮和其他人别无二致,也是上下一身蓝工作服,左胸口缀有“临黄机械厂”一行红色小字,只是脸色略微发黄,头发上沾有不少砂土,人看着蔫蔫的,没有多少精神。

“加林哥、加林哥!”巧玲好像多久没见他似的,激动地站起身,一边招手一边呼喊,可是,食堂里噪音太大,他没有听见,低头只管往人堆里走,她只好跑过去,把未婚夫拉过来坐下。

“啊呀,你又买饭了,咱不是说好的,这个礼拜我买嘛!”加林看着满满一饭盒包子说,“那我把饭钱给你,不能老让你花钱。”说罢,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张五分钱的菜票。

“你做甚哩?你还要节省着给叔叔婶婶寄钱,我不用嘛,我爸我妈说了,我只要管住自己就行,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巧玲说着推开加林的手,问道:“加林哥,你咋不高兴,上班没甚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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