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栓一路上走得飞快,不一会回到自家院子,车子还没立好,就急匆匆掀起挂着红布条的棉门帘,一头冲进窑里。窑洞里光线暗淡,有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巧珍侧身躺在炕上抱拥着新生儿睡觉,丈母娘圪蹴在脚地下搓洗尿布。
见是马栓到了家,巧珍母女都很高兴,巧珍支棱起半个身子,妩媚地对女婿笑了笑,轻声说:“回来了!看把你热的,则赶紧把布衫脱了,擦擦汗!”她额头上裹一块棉头巾,脸色发白,眼睛里满含柔情,一副楚楚娇羞的模样,显然为自己生下个大胖小子而骄傲。
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是最美的,这时的她们仿佛经历了一次人生的涅磐,自信自豪、心情愉悦、温柔体贴,浑身上下充满母姓的光辉,让人顿生爱怜。
马栓想对婆姨说几句安慰和歉疚的知心话,但嘴巴动了几动,没好意思说出来,只管咧开嘴看着巧珍憨笑。他脱了中山装,小心走到炕栏石前,屏住呼吸,仔细端详自己的儿子。新生儿闭着眼,白白皱皱的脸胖嘟嘟的,小嘴微微张着,呼吸急促而轻盈。年轻的父亲格外激动,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娃娃的头,亲了亲娃娃的脸。
巧珍小声嗔道:“看你的胡子,不敢把娃娃扎醒了!”转头对母亲说:“妈,你先把尿布放下,给他下包挂面,看他的样子,肯定急的没吃晌午饭。”
“嗯!”巧珍妈答应着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边往灶火上搭锅烧水,一边笑盈盈地对马栓说:“栓,你婆姨这次养娃娃可实顺利了,一点也没熬煎。昨个白天还没一点动静,睡到半夜喊肚子疼,我一看像要生了,赶紧起来打上手电寻你张大婶,她们家硷畔上的老黄狗死命地要扑来咬我,幸亏绳子拴着,哎呦,怕死个人了!你娃娃出生时,才过了五更,天将将明!”
“二婶,叫你操心了!我这几天忙得实在顾不上,一个事接一个事,看把你熬的,唉……”马栓知道接生婆张大婶家住在对面山坡,山里的夜路不好走,心里很是内疚。
“啊呀,说憨话哩,甚熬不熬的?不伺候我女子,我伺候谁呀!”
巧珍妈嗲声嗲气的话,惹得马栓两口子都笑了。
马栓坐上炕栏石,问巧珍:“娃娃的奶水够不够吃?不够的话,我给咱买上两包奶粉,尔格城里的娃娃时新喝这个。”
“够吃,足够吃!”丈母娘接话说,“城里的奶粉再好,能有当妈的奶水好?你婆姨的奶奶多,涨得难受,奶水都溢得流出来了,娃娃才将吃饱,还又挤出来少半碗哩!”
巧珍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女婿。
“二婶,那你看我婆姨坐月子还需要甚,吃的、补的、用的东西,我给咱寻人到副食门市买,我尔格认得县医院的刁院长。”
“唉,马栓,尔格不象旧跟么,什么都有了,不要你操心!”丈母娘说,“我早起在门帘上缀了点红布条,怕不够,你一阵吃罢饭,再到牛圈外面和巷口口贴上几溜红纸,可不敢叫生人闯进来。”
说话间,锅里的水冒开了,她舀出半盆水准备调酸汤,另往锅里加了一瓢凉水,接着说,“栓,娃娃过满月是个大事,你看咋过呀,是吃‘五魁’还是吃‘八碗’?前头招娣家给娃娃过满月,就吃的‘五魁’,哎,人家把事情可过拴正了么,赶事情的人都说,没见过那么大的荤炖块子!”
巧珍说:“妈,我看不用这么麻达,叫些嫡亲的人,简简单单吃上顿饸烙面就行,尔格他们公司样样费钱!”
灶火里的火呼呼燃烧着,窑洞里又湿又热,巧珍一手给娃娃轻轻扇风,一手解开自己的棉袄扣子,鼓胀的乳房将贴身的红肚兜高高撑起。
巧珍妈说:“你女婿好说歹说是个经理,大小也是个人物,咱过这么小气的事情,不怕人家左邻右舍笑话!”
“咱过咱的事情,管人家说甚了!妈,水快滚了,你给锅里再滴上两颗鸡蛋,我看他脸都瘦了!”巧珍说完,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问女婿:“德顺爷的腿怎样了?”
上个月二十四,县城遇集。近来随着个体贸易的急剧扩大,城关公社为了方便人民群众生活,将赶集日从每月逢五三天调整为逢四逢九六天,这是调整后的第一个集市。路上行人摩肩擦踵,车水马龙,到处是自行车、牲口车,不少“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穿梭其中。老光棍德顺牵着拉砖的毛驴走过大马河桥头,就要转向县城的大路时,大路上忽然驶过来一辆军绿色大卡车,尖利的汽笛声使老毛驴受到惊吓,它猛地向前一撺,把老光棍扯倒在地,后面的手扶拖拉机来不及刹车避让,直接从老人腿上轧了过去……
“腿上打了钢板石膏,一时半会怕不能动弹,伤筋动骨一百天么!我前天问了刁院长,说不太要紧,叫德顺爷过些天出院,在家里慢慢养碦。”
马栓说完看着巧珍,欲言又止。对于娃娃过满月的事,他其实和丈母娘的想法一样,也想把事情过得体体面面,但见婆姨反对,便不好再说什么,寻思这事再慢慢商量。
“那精神好不好?谁伺候着了?”巧珍满脸忧愁、神情沮丧。
“碰他那后生伺候着了么,不过以后回家咋办?人家后生不能天天住在高家村呀。精神倒是好着了,就是医院不让吃旱烟,老汉鞠憋得难受。”马栓摇摇头说,“德顺爷太厚道了,天天叫那后生走,说他没事,不用伺候,啊呀,我就没见过天底下还有这么实诚的人!”
“你德顺爷就是那人!”正在捞挂面的巧珍娘说,“听那天赶集的人说,拖拉机从老汉的大腿上压过碦的,骨头压断了,动弹不了,但人还灵醒着,一再说不怨人家娃娃,是他没管住自己的牲口!幸亏周围有咱川道的人,认得德顺,挡住后生不让走,众人把他抬上拖拉机送了医院,不的话血淌了一地,当时怕都没命了!”
“德顺爷太可怜了,一辈子孤苦伶仃,没儿没女,老了老了遭这份洋罪!是我叫他拉砖的,都怨我……”巧珍说着难过地低头抽泣。
巧珍妈赶紧放下面碗,大声劝道:“憨女子,可不敢哭!月子里哭鼻子会落下病根哩,一辈子都好不了!”
马栓一听慌了,急的从炕拦石上跳上跳下,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脑门上满是汗水。老实的后生不知道怎么解劝自己心爱的婆姨,带着哭腔一个劲地说:“你不要哭,不要哭么!……”
巧珍抬起头,两只泪眼看向马栓,语气坚决地说:“德顺爷接回来没人管,咱管!你寻上个知根知底的老婆婆伺候,钱咱出!”
马栓连声答应:“能行,能行!我一阵吃罢就到村里打问!”
马店村是附近有名的大村庄,有一千多人口,大马河自村子西北蜿蜒而来,穿过绵延的群山,流向宽阔平坦的川道。从高处鸟瞰,这一带地形像个喇叭,马店正好卡在喇叭上口的位置,地势极其险要。相传北宋时,著名文学家范仲淹曾在此屯兵十万,抵御顺着河谷而来的西夏骑兵,解放前,村子后面的头道岭上还有范公庙,不过早已踪迹全无。马栓吃过饭,走遍河谷两岸的整个村子,问了几十户有老婆婆的人家,可没人愿意伺候德顺。有老汉的,老汉死活不同意:自己的老婆伺候老光棍,这叫甚事?羞先人哩;没了老汉的,儿女坚决反对,都说做饭吃食、洗洗涮涮没问题,一个月十块钱也不算少,只是伺候老光棍脱裤子拉屎尿尿不美气,传出去丢人现眼。
马栓晚上回家把情况一说,巧珍母女觉得也是,三人商量,与其徒劳无功地寻人伺候,不如给德顺寻个老伴,一了百了。
巧珍妈说:“咱村的高寡妇就再合适不过,你们不晓得,高寡妇才守寡那会就喜欢德顺,还托二奶奶给提过,不晓得为甚没成。”
巧珍想起老人和灵转的爱情,很是担心,说:“我寡妇婶好是好,就怕德顺爷不愿意。”
“他老汉年轻那会生龙活虎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尔格不得动弹了,不寻老婆伺候,难不成屎尿粑在炕上?”
母亲这么一说,巧珍想想也是,德顺爷一辈子爱干净,到了这个时候,恐怕不答应也不行,便嘱咐女婿:“寡妇婶的儿子金宝,你认得么,那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整天寻怜他妈,到时恐怕会耍麻达。你刁空寻下明楼叔,叫明楼叔出面说这事,那金宝谁都不怕,就怕明楼。”
说话间,睡觉的娃娃醒了,咿咿呀呀大声哭叫,巧珍忙把娃娃抱在怀里,撩起红肚兜,把奶头塞进娃娃嘴里,孩子立刻止住哭声,瞪着一双还看不清东西的黑亮眼睛,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吮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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