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大马河两岸干炉味浓,月饼飘香,一片节日的“吃”的氛围。不过,天公不作美,前半晌还晴朗的天空,后晌变得阴晦起来,西北边厚厚的黑云,不断向川道涌来,远处的天际划过一道又一道明亮的闪电,接着便滚来沉闷的雷声,雷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下雨了。
高家村楼板厂一片忙绿,四个干活的老汉分成两组,将搁在院里的水泥袋紧急往窑洞里搬,大能人和二能人也没有闲着,拿过塑料布蒙盖刚刚浇好的水泥预制板。当天上滴开雨点时,一切便已收拾停当。两位厂长进了书记室商量事情,其他人则聚集在隔壁窑洞里,吸上烟锅,又开始议论舔财的外甥三驴子被公安局逮捕的事情。这些老一辈高原人向来纯朴善良、遵纪守法,乍听说三驴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持利斧拦车打劫,震惊之余,都觉得匪夷所思。
放学回家路过躲雨的二走气说:“三驴子算个甚,东北最近出了‘二王’,全国跑的杀人,手上有七八条人命!那‘二王’当过特种兵,会武功,手上还有枪,枪法可准了,二百步远的地方,说打你脑门,就打不到你眼娃娃上!”
“啊!二王都这么厉害,那大王还了得!?”挖毛老汉惊叫。
二走气暗想这蠢笨的老汉把二王兄弟当成了一个人,不过他懒得解释,见挖毛身上的白板羊皮袄缀了灰布面子,便想耍笑一番老汉,笑嘻嘻地说:“毛哥,今是八月十五,又不是过年,你咋还浅的穿了件新衣裳,咋,我嫂子老碦没几天,你就想伴个老婆了?”
挖毛红着脸说:“阿呀,你胡说甚了!我三小子串乡回来剩下些布,全家都做了新衣裳,我说我就算了,儿媳妇子硬要给皮袄缀个面子么。”
“你虚说了,我咋不信!听说那坏心眼子菜花连饭都不舍得给你吃,还能给你做衣裳?”二走气从怀里掏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纸烟点上吸着,把咽下去的烟从两个鼻孔喷出来,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挖毛气得大声喊道:“你刘立德咋用老黄历看人了么!自年头单干了,菜花甚时不给我吃饭了?今早上烩茄子,还硬给我手里头塞了半个玉米馍馍!”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嚷掐挖毛做甚!”来活老汉说,“我记得去年咱还羡慕马店,说人家八月十五打的干炉多,今年咱村还不一样?红梅家的干炉炉子从夜黑地就开始排队了。还是单干好,明楼这回算做了个拴正事,你看他的楼板厂红火的,以后挣的怕二能人都撵不上!”
“来活哥,楼板厂挣得再多,那也有我二哥一股么!再说,上次还是我二哥给巧玲没过门的女婿打电话,叫从下面送来一车细钢筋,这你们才正常生产着。”二走气说着压低声音,“我侄女这下算寻对了人,要是寻了玉德家小子,那就瞎完了!听说他和人打架,差点被工厂开除,亏得我侄女寻了厂长,安咐他去烧锅炉,不的话早卷上铺盖回家了。烧锅炉是做甚的?就跟铁匠铺烧那火炉子一样嘛,夏天能把人热死!唉,尔格还是个临时工,屁也不顶……”
“你不是说加林是文曲星下凡,半夜粑屎时亲眼看见的么!”有个老汉这么一喊,噎的二走气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的只管咧开嘴笑。
这个时间,加林娘盘腿坐在热炕头衲着鞋底,天冷了,她要给儿子做一双暖布鞋,尽管远路的儿子这个冬天不一定能穿上,她还是一针一针仔细地衲着。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手上没有多少力气,不时在稀疏的白发上磨磨针,有时实在穿不过去,就用仅剩的几颗磨牙咬住针尖,一点一点慢慢往出拉。上个月刘立本过来退彩礼,她当时去地里择菜,回家知道原委后,一反常态地没有哭,还安慰德顺“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不过,避开老汉,自己一个人坐在门口,长时间望着南边的天空默默垂泪。她最近老是没有胃口,吃不下饭,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本已稀疏的花白头发,轻轻一拢就掉一大把。
她见老汉幸运地在下雨前提着半筐新土豆进了门,皱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他爸,则回来了,雷吼得圪嚓嚓价,把人心焦的!”
“没甚事,就是个过云雨。”玉德光脚丫子上了炕,坐在老婆跟前,点了锅烟。
老婆问:“咱山蔓倒能吃了?”
老汉答:“早着了,我靠边刨了几颗新蛋蛋。”
“那咱黑地就吃烹山蔓,再熬上锅稀汤,我停停就给咱下碦放火。”加林娘说着,干枯的眼睛突然发亮,“哎,新山蔓放在盐锅里煮得好吃么,咱林林小时候就爱吃这!”
玉德一听,神情黯然地低下头,老婆的话,让他想起久远的往事。加林上小学时,一次和两个小伙伴偷的刨了队上的几颗新土豆,拿到大队的盐房里去煮,大能人发现后,其他孩子没管,单单踢了加林屁股两脚。儿子回家饭也不吃,委屈地哭了半夜鼻子,说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当个比明楼大的官报仇……
老汉端着烟锅大口大口地吸着,越想越是伤感。
“唉,不让娃娃上学就好了,识字害人哩!”
玉德像是对老婆说,又象是喃喃自语。最近,他对儿子越来越失望,每每看见村里的老汉儿孙满堂,小孙子们一个个活蹦乱跳,心里就难受的不行,二能人退了订婚的彩礼后,这种情绪更加强烈。他不止一次想,要是加林当初没上学,或者识上几个字就停下,那早就结婚成就了,怎会落得如今孤苦伶仃的光景?儿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刘立本的二女子胡混搭,弄得风风雨雨,丢人背信;和立本的三女子倒是经了媒订了婚,可说分就分,这么大的事情,给家里连封书信也不写!
“圪嚓”,一声惊雷过后,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热炕上打呼噜的老黄猫被惊醒,跑过锅台,跳到土豆筐前嗅了嗅,钻过门肩下的猫眼,好奇地出去察看动静。
不过,雨没下多长时间,很快就停了,雨过天晴,西斜的阳光照在窗子上,窑洞里顿时变得十分亮堂。
“喵——喵喵——喵喵!”突然,门口的老黄猫叫个不停。硷畔上来了人,脚步声越来越近,声音是那么熟悉。
“不对呀,难道是朝思夜想的儿子回来了?”老两口不敢相信,四只眼睛一齐紧张地盯向虚掩着的门。
“爸爸,妈!”加林提着帆布包,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林林回来了!”老两口同时惊喜地大叫。加林娘放下手里的鞋底子,激动的声音颤抖,“……则快上炕来,把你熬煎的!”
玉德跳下了炕,摇摇晃晃走到儿子跟前,一度甚至想要抓住儿子的手,但终究还是不习惯这种过分亲昵地表达情感的方式,把伸出去的手又硬生生收了回来,连声说道:“你咋回来了?甚时起身的?路上没淋么?幸亏是个过云雨!”
“昨天后晌起身,坐了一夜火车,今早上到绵山,晌午在绥边倒的车,国庆放假了么!”加林把帆布包放在锅台上,拉开拉链,拿出一包点心,笑着说,“爸,妈,这点心松软,你们尝尝。”
老两口喜得合不拢嘴,攒了一肚子的话这时都忘了说,四只昏花的老眼一个劲盯住儿子看。让他们心疼的是,大半年没见,亲爱的儿子没有胖,而是瘦了,瘦的还不是一丁半点!
加林也看着两位老人,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父亲的头发全白了,白的象雪花一样;母亲的鼻子上,出现几道像刀刻过似的深深的皱纹。没想到几个月没见,父母亲老的这么快!
三个至亲的人坐在炕上,拉了半天离别的话语。老两口说了刘立本退彩礼的事情,想知道儿子为什么和巧玲分手。加林平静地回答说,因为巧玲工作转正了,吃上了商品粮,而他是临时工,配不上人家,其他事情不愿多谈。老两口十分惋惜,但也无可奈何。
加林妈下了炕,颠着小脚在面缸里挖了一盆面,唠叨说:“林林,今年咱家种的麦子多,收成也好,借你德顺爷的老叫驴磨了几升面,前些天巧玲回来,给你捎了些干炉,不晓得你吃完了没?今个虽说过八月十五了,但一个干炉也没打,打了给谁吃呀?不晓得你回来么!我尔格就去红梅家,她家的炉子不晓得灭了没。”
玉德叮嘱老婆:“红梅家要是灭了,再寻寻二夯家,不行多给上人家一个干炉,说几句好话,叫放火再把炉子点着嘛!”
加林妈“嗯、嗯”笑着答应,抱着面盆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加林在水缸里舀了半脸盆凉水,蹲在脚地下洗脸,边洗边问父亲:“我德顺爷尔格身体怎样,腿好了吗?”
“身子骨能行,就是腿瘸了。”玉德叹气说,“唉,他老汉命不好,才伴你寡妇婶过了两天舒心日子,没成想,上个月老婆得了个羊毛疔殁了!你金宝哥还闹腾得不行,说是老光棍尅死了他妈,整天上来寻事,多亏明楼出面压塌,巧珍也打发女婿送来一百块钱,才把事情给平了。你一阵上碦看看,他老念叨你哩。”
加林很快洗漱完,提了一包点心上去看望德顺。
院子里立着一辆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架上缠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带,加林好像在哪见过,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喊了声“德顺爷”推门进去,只见德顺老人在炕上靠着,旁边的炕拦石上,侧身坐个年轻婆姨,定睛一看,竟然是巧珍!
巧珍闻声见是加林,慌忙跳下了炕。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空气似乎凝固了。
大概因为生养孩子的原因,巧珍的脸胖了圆了也白了,看起来更加端庄。她上身穿短夹袄,外罩灰布衫,下身是蓝的确良筒裤,白杨树般的身体没有变,似乎比以前结实了一些。鼻子还是那么精致圆润,眼睛还是那么生动漂亮,“短帽盖”头发稍稍有些长,微微盖住了耳朵,留海整齐地向两侧飘去,白皙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她的这身装束,一看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不过在加林眼里,处处显露着迷人的风韵。
巧珍见过加林穿西装的样子,那是他们在大马河桥头分手的时候,她当时难过的没心思细看,今天见他穿了这身洋衣裳,感觉更是挺拔潇洒,英气逼人。他明显比以前瘦了,也黑了,脸庞愈加棱角分明,坚毅冷峻,两只大花眼还是那么好看,不过多了几分忧郁,而这正是她最爱的他那文化人特有的气质。
她一时怔住了,好一会才醒过神来,红着脸结结巴巴说:“加林……哥,你……回来过节了!”说完,转身给德顺说了句什么,低着头越过加林急匆匆出了门,推着车子向马店方向去了。
加林也愣怔了,巧珍走了半天才从梦幻搬的感觉里回到现实,他放下点心,跳上刚才巧珍坐过的炕栏石,抚摸德顺老人伸展开来的腿,心疼地说:“爷,你咋给碰了么,我听说后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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