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后一堂课,刘影老师没在,办公室里只有加林和周娜娜两人。彼此有好感的青年男女,刚刚认识就独处一室,气氛显得紧张而又微妙。

加林端坐在办公桌边,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看周娜娜。她侧面的脸庞很美,长长的睫毛,翘翘的鼻梁,脸部线条柔和,耳朵玲珑剔透,秀气饱满的前额上,几缕留海随着窗口吹进来的风微微飘动。她时而双手托住香腮,静静地埋头看书,时而轻轻哼着动听的民乐,趴在桌上写着什么。

加林很想和她拉一会话,可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话题,同时又担心她不乐意,自己一厢情愿打搅了人家,看到她提起地上的暖壶往水杯里倒水,他抓住机会开了口。

“周老师,真是太感谢啦,要不是你,我今天怕就下不了台!”也许因为激动,他忘记了这句感谢的话语,刚才下课时已经说过。

“高老师,这点小事,看你客气的!”周娜娜端着水杯走近加林,抿了一小口说,“高老师,你以后少招惹梁二龙,这孩子被惯坏了,上次偷同学东西,王老师拿书本拍了他几下,他妈就跑来学校闹,把王老师都骂哭了。他爷爷是咱厂的梁厂长。”

加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愤愤然说道:“这家长是个甚人?象梁二龙这样的娃娃,再不好好管教,以后怕要撴乱子呀!”

他今天到新单位工作,没有带杯子,这时感觉有些口渴,看了眼周娜娜小巧精致的白瓷水杯,想到自己在铸造车间上班时买的大茶缸,不觉暗暗发笑:她的五杯水,怕都倒不满那一茶缸!得赶紧买个新杯子,那粗苯的茶缸放在这里不美气么。

“高老师,你才上完课,肯定口渴了吧?这是今年学校‘六一’发的纪念品,我没用过,送给你!”周娜娜好像心有灵犀似的,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蓝色带把的搪瓷杯,给加林递了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不要……”加林急忙站起身推辞。

周娜娜嫣然笑道:“不就一个杯子么!我放着也是放着,大不了你喝完水再还给我,杯子洗过的。”说完,把杯子放在加林的办公桌上,往里撮了一小撮茶,提起暖壶就要倒水。

“啊呀,周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我来倒!”加林急忙从她手里抢暖壶。他的大手触碰到她洁白软滑的小手,一瞬间,两人都像触了电,暖壶差点掉在地上。

周娜娜看了眼红脸的加林,很自然地松开手,笑了笑,走回自己的座位。

这时,窗外吹进来一股旋风,办公室门“砰”的一声被锁上。加林想过去开门,把门虚掩住或者留上一条缝,但又想这样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做人不大气,正在犹豫,周娜娜起身关好窗子,笑盈盈地说:“高老师,今年厂里五一文艺演出,我见你拉了二胡《骏马奔驰保边疆》,拉得真好听!你也一定会唱高原民歌吧?我在三河师范有个男同学,是你老乡,高原民歌唱的可好听了!”

“啊呀,我胡拉了!”加林见周娜娜夸奖自己,高兴地说,“我们高原人,不管大人娃娃,都能哼几句高原民歌,只是我不行,拦羊嗓子回牛声!”其实,这是他的谦辞,他唱的民歌很动听,声音低沉浑厚,带着几分沙哑和凄美,非常富有感染力,连巧珍也害羞地说过,听了他的歌,叫她“心窝窝疼得睡不着觉!”

正说着,下课的铃声响了,门外传来刘影老师踢门的声音。加林一边走过去开门,一边大声说道:“风咋把门给关了么!”

身材纤细的刘影怀里抱着一叠作业本,气乎乎地走了进来,一把把作业本撂在办公桌上,手指着加林嚷道:“高老师,你们班梁二龙又偷东西了!从农村转来一个多月,就偷了四次人!刚才上课,张圆圆说她的三角板和铅笔不见了,怀疑梁二龙偷的,可梁二龙死活不承认,结果我在他书包里搜了出来。你这个班主任得好好管管,农村娃就是不地道!”

加林见不得人说农村人的坏话,刘影的颐指气使,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反驳她几句,但在出口前硬生生地忍住了——自己第一天上班就和同事吵架,影响不好,况且还有周娜娜在场。他强压住火气,语气尽量显得平和:

“刘老师,现在放学了么,下午我去班里了解下情况,如果事情属实,我把他家长叫来谈谈。”

“什么属实不属实?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加林无奈地说:“刘老师,你总得让我把事情了解清楚嘛!”

“梁二龙笨的象猪一样,简单的加减法都不会,上次月考,数学只得了8分,两个班倒数第一。他不光偷东西,还调皮捣蛋说怪话,上课拔女生头发,给她们身上倒墨水……”刘影喋喋不休地说,“就这他妈还护短,跑来寻王老师的事,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农村尽出些泼妇!我见过几个农村的家长,就没一个好人……”

“行了,刘老师!”加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打断她,“你有事说事么,一个劲贬低农村人是个甚意思?往上数三代,你家不是农村人?梁二龙的事情我会处理的,不管他是城里的,还是农村的,当官的,还是老百姓,只要犯了错,我都会同样对待!”

刘影一脸错愕,愤怒的眼睛似乎要喷火,她没有想到,这个新来的临时工老师居然敢挑她的理!

“高老师,你什么意思?你作为临时代课的班主任,我给你反映你们班学生的问题,有错吗?再说,我怎么贬低农村人了?走,咱去教导处找李主任,评评这个理!”她有意加重“临时”两字的语气,显然是提醒加林,注意自己的身份。

“你这人咋胡搅蛮缠么,不讲一点理!”

“我哪里不讲理了,啊?娜娜在这,我怎么不讲理了!”

“啊呀,你们两个都误会对方的意思了!”周娜娜急忙过来打圆场,“高老师,刘老师的爱人就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她怎么会看不起农村人呢?”又笑着拉住刘影的手说:“姐,厂里也快下班了,你要是再不回家,我姐夫一阵把饭做好,给你送到学校来,我和高老师两个也不够吃呀!”

刘影嚷了声“什么人么”,瞪了加林一眼,气恼地摔门走了。

加林上了趟厕所,才走出校门,工厂下班的高音喇叭开始广播,成百上千的职工铺天盖地地迎面压了过来,还没有回家的几个学生瞬间被淹没在巨大的人流里。

加林低下头,尽量走在路边躲避人群,快到十字路口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抬头一看,张翠云站在左边小坡上的凉亭里喊他,旁边立着周娜娜。

张翠云亲切地和加林寒暄了几句,说:“小高,你调到学校上班,好事啊,学校是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正好发挥你的才能!刚才听娜娜说,梁厂长的孙子又偷同学东西了?你说龙龙这坏孩子,一点也不听话,前几天老梁还夸他孙子变乖了!”

她随后叹了口气,“唉,龙龙的父亲脑子有病,母亲是家庭妇女,老梁才把他们从农村老家接了过来。小高,你对这孩子多担待些,要好好批评教育呢,好吧!?”

加林说:“张主席,这娃娃毛病很多,确实要抓紧教育,也需要家长和学校配合。”

张翠云点了点头说:“小高,还有个事,晚上俱乐部舞会,拉二胡的老刘感冒了,娜娜刚才推荐你,你看怎么样?补贴不多,一晚上五毛钱。”

“好的,张主席,我一定准时来!”加林笑着应承。他因为前一段回了老家,最近经济紧张,已经好几天没吃过荤菜了。

周娜娜含笑瞅了加林一眼,说:“主席,您真是慧眼识才,今晚上我们学校就四个老师了,占了咱厂工会半个乐队!”

“加上托儿所敲杨琴的盈盈,有你们五个老师呢!”张翠云正说着,下班的人群里有个女人喊,“翠云,我到菜市场买菜,要不要给你捎的买点什么?大肉现在便宜了!”

“不用,杨姐,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来。”张翠云一边向下走,一边回头叮嘱二人,“晚上舞会有日本客人,你们早点来啊!”

加林和周娜娜随后也下了凉亭,一起来到职工食堂。周娜娜买了菜花炒肉,见加林打了份最便宜的水煮西葫芦,说她不爱吃肥肉,硬是把几片肉夹在加林的饭盒里。

午休地时候,加林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周娜娜,细细回味她说的每一句话、对他的每一个笑、做的每一个动作。

“她不是语文老师,居然跑来听我的课,要不是她挺身而出,带走了捣蛋的梁二龙,我怕就要出洋相呀;她那么善解人意,知道我口渴了,又送水杯子又倒茶;她聪明睿智,短短的几句话,就轻松化解了我和刘影的矛盾;她当着张主席的面夸奖我,那含笑的表情,那妩媚的眼神;她还借口不爱吃肥肉,连瘦肉也夹给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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