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竭力启眸。

重若千钧之眼皮稍启,瞬时,简素而肃穆之室映入眼帘。

此熟悉之景令其愕然,继而急转首,果见室中男女二影,对坐案畔。

陆川望见那二影,急忙振作精神。

“川儿,尔醒耶?”

女子首回望,见陆川睁目,欣然言之。

女子衣饰略显朴质,年岁约莫三十许,颜容秀丽,给人以温柔娴静之感。

此乃陆川之母,王嫣也。

“技未精而与人较,自取其咎!”

坐于妇人身侧者,乃一介看似年近四十之男子,体态稍显瘦削,眉宇间隐露锋芒。

然似有伤病在身,面色苍白,锋锐之气为之减半。

此人即陆川之父,陆天。

对于素来严苛之父,陆川心怀敬畏,缩颈之余,又不甘言道:

“孰使彼辈,于吾前詈父为庸…”

语间,陆川抚胸,痛楚仍未消,不由恚恨之情,溢于颜表。

今日原为陆府试炼之日,彼亦往小试牛刀,因仅修炼半年余,故成绩平平。

对此,陆川并未太过介怀,倘若时日与条件相同,自信不弱于人也。

试毕,陆川方欲归宅,忽遇素来不睦之徒。

初欲置之不理,终难忍其刻意挑唆,怒火中烧。

少年心性使然,陆川遂不暇思索,挺身而出。

其结果昭然若揭,一顿拳脚加之于身,乃至昏迷不醒矣。

“陆牛,尔待吾铭记此仇,来日不令尔首如豕形,誓不为陆氏子孙!”

陆川咬牙切齿,陆牛乃此事祸首,亦为其心中首要仇雠。

盖因双方父辈嫌隙颇深,故陆牛屡屡寻衅于陆川,今日之事,不过冰山一角耳。

虽愤恨交加,陆川旋即神色黯然。

陆牛固然可恶至极,然无论何如,此人已至锻体四重之境。

此等成就,在陆氏晚辈中颇为出众,较之陆川锻体二重之修为,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修行之道,始于锻体,万物之始,皆源自本身。

人之躯体,本为天地间最为玄妙难测之物。

所谓锻体,简而言之,即锻炼肉身,使之渐进强化。

及至内外兼修,筋骨髓质达至某种程度,便能孕育玄力之种。

唯有人体自然而然生出玄力之种,方能迈入修行之门,成为真正之修者。

锻体之道,分九阶次第,初之三阶,效验未彰,唯令身躯健硕,体质稍增耳。

及其进至第四阶,曰锻肤,始渐显修行之益。

达此境者,肤若木石,坚不可摧,力速兼备,俱得大进。

陆牛正居此境,而陆川仅修至锻体二重,自难望其项背。

然二人年岁相若,何以差距悬殊?

此非天资之别,盖因锻体初期,天资非首要,世人皆可修行,所至之重,则视各人根柢及机缘而定。

至于锻体九重之途,实艰辛非常,盖需屡试极限,身乃日强。

然此试探极限,亦是对人潜力之榨取。

榨取之后,若无善后滋养,身躯恐因劳损过甚而伤,届时非独修行受阻,反致遍体鳞伤。

是以锻体之行,必辅以滋补灵药,以调养身躯,方可续进。

惜乎此类药材,多价值不菲,家境贫寒者,诚难承其重矣。

陆牛之所以能越陆川两重境界,非独以半载之功深于彼,实则因其父执掌陆门财资之故。

反观陆川,则缺此等鸿运,无灵药滋身,修行之速,自是远逊于前。

室内,陆川之低语既闻,陆天案上之手忽紧握,面色一沉。

王嫣在侧,见状急以目示陆川,陆川遂缄口。

“无需与人争一时口舌之快,潜心修行,人言自息。”

陆天手一挥,言曰:

“嫣,取那炎柳予陆川,得炎柳辅助,其修行或可加速,距族比仅余半载,若再不勤修,往亦惟辱耳。”

“夫君,炎柳乃君疗伤所必需…”

王嫣闻言,一时愕然,继而急言。

“吾身已残,疗之无益,此后,吾将力寻灵药以助陆川。”

陆天摇头,自嘲一笑。

“父非残躯,父昔年实乃陆家中除祖父外之最强也!”

陆川闻此,面赤而言,其心之中,父乃最为崇高。

陆天拳不自禁紧握,容颜间忽现痛入骨髓之色,俄而,起身踉跄,疲态尽显,向室外踽踽行去。

“嫣,为儿煎药,吾伤无碍,经年累月,一株炎柳,复有何用?”

其背影透着几分萧索,室内王嫣见之,双眸倏红。

昔年昊阳镇中英姿勃发之男,何曾想竟沦落至此?

“娘亲勿泣,川儿必勤修苦练,他日必寻法治愈父伤。”

陆川牵母衣角,低声慰言。

“陆川,勿怪汝父严苛,其所望所期,皆寄于尔身,此亦其唯一所愿矣。”

王嫣俯首,望陆川稚嫩面庞上之坚韧,轻拭泪痕,抚其顶,柔声言。

“娘亲,闻此次族比前三,可得三品灵药‘凝赤果’,大伯尝言,此物疗伤甚效,若能得之,定能助父伤愈。”

陆川似忆及要事,抬首,目若朗星,对王嫣语。

王嫣闻言,亦愣神,继而无奈摇头:

“族比前三,非易事也,有此心足矣,娘先为尔煎炎柳。”

言讫,王嫣遂转身向门外行去。

陆氏此代幼辈中,不乏成就斐然者,陆川欲入三甲以得凝赤果,其难匪小,是以王嫣心中并未过于萦怀。

陆川目送王嫣背影渐远,口紧抿,小拳紧握,心誓曰:

“娘亲勿忧,吾必夺得那凝赤果,以疗父体内之伤!”

思及陆天伤情,陆川眸中忽现深切之恨。

父于陆家中屡遭人冷言冷语,皆因那人所致!

陆川所属之陆家,仅为一小族,即便在昊阳镇中,亦非翘楚。

然而,此貌不惊人之陆家,却有着令人咋舌之背景,即陆氏家族,大阳帝国四大氏族之一也!

昊阳镇陆家,从某方面言之,可谓陆氏家族之外支。

但对从未离昊阳镇百里之外之地步之陆川而言,于大阳帝国拥有赫赫威势之陆氏家族,实乃遥不可及且陌生至极。

偶从父口中得知,彼等一族,昔年实为陆氏家族之内支。

然陆川祖父因误事,致族中受损惨重,遂被逐出内族,流放至此昊阳镇。

于是乎,彼筑此微陆之家,并数十载间,竭力以图复归陆府之内支,此志,实为其劬劳半生之终极所向也。

然其如此劬劳,收效甚微。

其所作为于巍巍陆氏宗族观之,不过蚍蜉撼树,不足挂齿。

是以转而他谋,而此计,则系于陆门十年一会矣!

此会乃陆氏至要之集会,于大阳帝国声名显赫,十载一会。

每届盛事,皆为族中少年英才崭露头角、声名鹊起之良机。

会中奖掖,丰渥诱人,然于陆川祖父而言,最具吸引力者,莫过于但能入会试前十名,虽出身外支,亦得无障碍晋升内族,荣耀无比。

是以,此族会遂成祖父绝境之中一线新曦。

唯年岁不饶人,彼已无缘参与,故尽将希望寄于五位同父异母之子肩上。

自然而然,从中卓尔不群者,陆川之父也,成为祖父及全陆府之希望所在焉。

然则,面对肩荷之重责,陆川之父,实未负众望,于五兄弟中,率先破锻体九重之关,晋升坤元境。

越此四载,复破坤元之限,成为陆门除祖父陆战外之第二乾元高士。

其修行之速,令素来寡言少笑之祖父,每遇其子,皆以苍颜展露慈蔼欣悦之色。

闻彼时祖父,乃数十年间欢笑频仍之时也。

十载族会,期盼中至,而终局之果,却使陆氏一族,恍若堕深渊。

仅一招耳!

唯此一式,所寄厚望之父,遽尔铩羽而归!

此乃族会首战之始也!

多年期盼,多年栽培,瞬息间,化为泡影。

败者之果,自然引来诸多异样目光,顶受嘲讽冷笑,一行人若丧家之犬,重返昊阳镇。

是夜,父即迁出陆府内闱,居于陆府幽深偏僻之一小山之上,自此而后,陆府之物,概不沾手,云已无此资格矣。

败绩之后,陆天所承,非惟沮丧而已,事后幡然觉悟。

彼日交锋之敌,非独以一掌令其挫败,且未留余力,若猛兽般狂肆之玄力,使其身内摧折殆尽,一片狼藉。

是此重伤,陆天之乾元境修为骤降,复归坤元,加之伤痕累积,经脉阻塞近八九,虽勤修不辍,亦难望进境。

家族之内,昔日敬畏之目,渐变哀怜与失望…

面对此连连灾厄,陆天终至心灰,每至酒醉,辄狂捶胸臆,其声沉郁如闷雷,令旁母闻之心碎泪涟。

陆川虽年幼,目睹此景,心如刀割。

稚嫩心田中,对那致父伤残之辈,悄然生恨!

此人毁父,亦毁其家!

至于肇祸之人,陆川偶从大伯等人口中,怨愤兼无力之语,得闻一二。

此人八岁习练,十一岁破锻体九重境,十三岁晋升坤元,十六岁达乾元。

及至二十二,体内玄气阴阳调和,终化玄丹,如鲤跃龙门,成为大阳帝国屈指可数三十岁前玄丹之强者!

其一生,殆若繁星传奇汇聚焉。

其名曰:

陆坤。

室之内,陆川拳紧攥,眸中,怨怒之色浓烈,闪烁不已。

翌日。

大雾弥峰,孤岭寂然,白茫一片,人视之,皆朦胧矣。

于峰顶之后山深处,密林之间,忽闻剧烈喘息之声。

若视线渐近,则见林间空地之上,一小儿身影,双手紧握一株粗木。

其纤弱之躯,借双臂牵引之力,上下往复不绝。

起伏之际,身姿颇显奇异,如此姿态,令全身肌腱随之律动,无一不运。

又观其臂膀及足踝之处,各悬数枚沉重铁砣,汗珠自衣衫渗出,铁砣亦被润湿。

此幼小之影,非陆川而何?

其童蒙之时,并未享膏粱锦绣之福,严父以身作则,训之以修为之根本。

汗水侵目,苦涩疼痛使陆川紧锁钢牙。

彼深知极度劳顿之后,周身肌肉酸楚疲乏之感。

世人多于此际择休憩,然其父有云:

唯此艰难时刻,方能超越极限,故需坚持不懈!

逼近极境之感,令人晕眩不已,然陆川咬牙力持。

忽焉,微缕异样热力自其躯腾起。

此热力乍现,陆川精神为之一振。

此乃炎柳之灵效也!

溯数日前,原拟为陆天疗伤之炎柳,终因其坚持,尽入陆川之身。

诚言,此灵药于锻体境陆川而言,功效卓著。

仅数日之修习,陆川已明悟自身较往昔强健何止倍增,体魄之壮,感受颇深。

固然,炎柳灵效于陆川身显奇功,然药力非取之不竭。

炎柳虽贵为一品灵药,其力亦有限。

是以,五日之后,药力渐衰。

此衰非绝灭也,陆川之躯初获强化,药力岂能全无损耗?

故部分药力沉潜体内深处,及至身躯濒于极度匮乏之时,沉潜之药力终被榨出。

为陆川似饿鬼般饥渴之筋骨肌肉,贪婪吮吸,无所遗留。

微细如丝之药力,渐次渗入肌理之中,陆川于斯时,恍若闻肌内亿万细胞欢腾之音。

彼酸楚与劳倦,悄然遁形,代之以充盈蓬勃之精力矣。

陆川执树干,力猛身形旋,翩然凌空翻,安妥落尘埃。

腰肢挺然直,骨节忽鸣响,陆川心悦,体魄似健强。

“锻体三重矣!”

陆川小手紧攥,肌肤间力脉伸展之感令其心潮澎湃,稚颜上溢满惊喜。

自修行以来,家境所限,灵丹妙药甚少问津,未料此番尝试,效益竟如此卓著。

“唔,尚可称佳…”

正当陆川为自身进境欢欣时,一声语自侧畔响起。

他急忙转首,见一身凡衣之陆天立于老树之下,平素严肃之容现一抹难得微笑。

“爹。”

望见树畔伫立之陆天,陆川亦是喜出望外地呼唤。

陆天点头示意,趋步至陆川身旁,目光上下巡视其身,唇角泛起稀见笑意,言道:

“锻体三重,可嘉也。”

“此皆炎柳之功。”

陆川搔首讪笑道。

“爹,吾所习岩碎拳,何以施为之间,全无声响?”

一套拳法笨拙缓行终了,陆川颇感无奈地问道。

“尔这竖子,若修习未深而能致声动,此岩碎拳之名,岂非虚妄耶?”

陆天笑斥一声,继而言曰:

“谨记,修行之时,当凝神感受力道,唯有使袖随力而动,非力随袖行,此岩碎拳方可谓之大成,来,再试演数番。”

陆川口中默诵数回,依教而行,陆天则立于一侧,时而指正其疏漏之处。

陆氏空旷之地,一少年拳影翩跹,汗水挥洒,然其志不稍移,稚颜之上,专注之色愈显。

半日光阴,伴陆川不懈之修习,瞬息流逝。

此番勤勉,自非徒劳,岩碎拳九式,其展愈发纯熟,虽仍未闻声动,而气势巍然,毫不逊色。

“今日之修至此为止,待明日照旧。”

陆天望天色一眼,复视汗流如注之陆川,忽言。

后者于修行之诚挚执着,令其亦微有动容。

旋又暗自叹息,盖其历年颓唐,致使此子亦早熟多矣。

“诺,父先归寝息,吾稍顷即返。”

陆川诺以声,然双拳未尝辍止,一心一意依陆天之言,感其力道于肌理间微妙之传衍与变迁。

陆天见此状,唯有无奈摇首。

陆川之进境昭然若揭,然欲使岩碎拳发声,非易事也。

昔年他自己亦是修炼满一周,终始功成。

口中叮咛一声,陆天遂负手转身而去,背影之际,面庞微露笑意。

今日陆川所展现出之颖悟,令他极为满意。

“此子之颖悟殊为不凡,且毅力坚韧,超越吾昔日鼎盛之时,想必非难事矣!”

陆天心中念方起,身后忽传清澈响亮之啪声,一时面色微滞,步伐略显蹒跚,而眸中却于此刻焕发出耀眼之光芒。

“如是观之,非惟非难,实则甚为简易之事。”

空旷之地,陆川愕然凝视其拳,稚颜上难掩喜色洋溢,然抬首之际,陆天之缓缓身影已步出林间。

“明旦示父,使之惊喜。”

见状,陆川咧嘴一笑,忽感臂上痛楚阵阵,急卷袖视之,只见其臂遍现血痕缕缕,更有皮肉擦损之处,鲜血涓涓渗流。

先前练功心无旁骛,未觉疼痛,及至收回心神,痛感骤至,使陆川龇牙忍耐。

彼知此乃练岩碎拳所致,肌肤与衣衫摩擦久之,难免有所损伤。

“时犹充足,先往浸泡。”

陆川仰观天色,蓦然转身奔向深山。

约莫盏茶工夫,一面峻峭悬崖立于目前。

其目四顾,谨小慎微,沿崖壁突石跃下,此石不甚显眼,却巧妙构成隐径一条。

于斯路,陆川驾轻就熟,是以谨慎行之,并无意外发生。

俄而,眼前现出一洞,隐匿于数巨石之下。

穴隐极深,复以周遭嶙峋巨石掩映,非刻意探寻,实难察觉,固然常情之下,亦无人屑为此举。

陆川矫健入穴,瞬时凉意沁骨,驱尽秽汗,似由酷暑跃入清凉世界,诚为避炎佳所。

穴内不甚宽绰,除中央岩池广约数丈外,并无他异。

近至岩池,但见池水清澈见底,微带寒气袅袅升腾。

至池畔,陆川遽解衣衫,跃身而入,初感寒气侵肤,体颤微栗,旋即惯之。

此穴乃陆川童年偶得,知其所在者,仅陆川与清琳耳。

池水较他处更添几分凛冽,酷暑之时,陆川最乐浸泡其间,然池水虽凉爽异常,似无他特异之效。

若云无奇,则未尽然。

盖沉浸于此后,无论幻觉与否,陆川自觉神思倍加集中,任事务皆能迅速沉浸,心无旁骛。

此感昔日,陆川未尝觉其益,然于顷刻间习岩碎拳,始悟此境之于修炼,颇有裨益。

否则,短瞬接触岩碎拳而能使之外现声息,难矣。

“或是幻觉哉?”

陆川卧于岩池,掬水观其涓涓细流,眉头微蹙。

若此法果真神妙如斯,吾之玄力何迟至今日尚未显?

“锻体六重,可达炼髓化玄,玄力既成,方为真修者!”

陆川喃喃自语,面露憧憬。

而今陆氏幼辈中,能至斯境者,不过寥寥数人耳。

玄力者,修炼之根本,闻高强之士,举手投足间山河可撼,威力无俦。

对此巨能,初学乍练如陆川者,实难望其项背,匪夷所思也。

此巨能之源,玄力也,乃天地间游离之奇能。

欲吸纳天地玄力,必先于身内孕育玄力之种,而后方可引外界玄力汇入,增益己身。

陆川依岩池之畔,仰首阖目,冥思遐想良久,竟致渐入梦乡。

此前修练之艰辛,于他而言,极尽竭力,今朝稍得松弛,疲倦之感遂自骨髓渗溢而出。

洞内因陆川之沉眠,复归幽谧,池水轻漾,涟漪微动。

静谧之中,清冽池水忽起微澜,一滴鲜红之血,沿陆川伤痕累累之臂悄无声息滑落,没入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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