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讲述自己的童年。
我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因为父亲膝下无子,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女儿,全家只有年迈的爷爷和父母痛爱我们。好在有父母的庇护,我和姐姐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只是这份美好被日本人打破了。父亲作为中国最早觉醒的一批人,他为了革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母亲悲痛欲绝,在父亲去世几个月后绝食而死。我和姐姐就只剩下爷爷,那年我们只有十二岁。家里不让上学,爷爷就在家里教我们两个,他说女孩要多读书,报效国家。我原来很活泼,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性格越发沉闷,我发誓为父母复仇,可是没有办法,我连出去都不能出去。十八岁那年,周家向我们家提亲,爷爷本来选的是姐姐。但是姐姐为了让我走出去,主动选择了另一门婚事,她说我应该走出去。过了一年半,等到姐姐出嫁到南京,我出发去上海,踏上来找周守仁的轮船。
有些事情周守仁知道,但我还是第一次从头到尾讲自己的故事。我抱着酒瓶发呆。
“那你姐姐现在怎么样?”周守仁问。
“挺好的,不过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叹口气,喝了一大口酒。
“一定会变好的,我们一起奋斗。”周守仁看着我。
“今天不早了,该休息了。”我说。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周守仁问。
“我怕我忍不住。”我说。
“忍不住什么?”周守仁愣了一下。
“忍不住发疯。”我轻咬嘴唇。
“砸完我再买,只要你开心就好。”周守仁笑着安慰我。
“万一不是呢?”我低下头。
“那也没事啊。”周守仁主动靠近我。
我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原来只是想看他最后一眼就是睡觉,都怪月光把他照得太好看了。酒壮人胆,我主动吻上他的嘴唇。周守仁愣了一下,他主动抱住我,到情深时他托住我的头,把手伸进我的头发。
我们两个第一次睡在一起。我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熟睡,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独特的香味。
周守仁醒了,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他的声音软软的:“睡觉。”
“我睡不着。”我感受着他的心跳。
“那我讲一个故事。”他睁开眼。
“讲个有趣的。”我抬头看他。
“以前,有一个小男孩跟着爸爸去乡下玩一个月,他看到了一个整天爬树的女孩,女孩笑起来很好看。男孩不爱说话,女孩就拉着他说话,什么都说,还带着男孩抓蟋蟀,钓鱼。后来男孩要离开了,可是男孩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在车站的时候,女孩来了,她大喊她的名字,还让男孩以后有空就去找她玩。后来男孩去了,却没找到女孩,听他们说,女孩家里人不让她出来了。”
“最后呢?”我问。
“睡觉。”周守仁闭上眼睛,“以后表现后了给你说。”
后来,周守仁一直没告诉我故事的结局,不过我已经知道了。
和周守仁结婚是在我们回国的第二个月,姐姐特意从南京赶来恭喜我,她说她命好,碰上了一个好丈夫。我真心地为她感到高兴。我问姐姐为什么要放弃周守仁,怎么看周守仁都是更好的选择。姐姐说我和周守仁认识,只不过后来我为了出去玩特意淋雨,发了一场高烧,忘了他而已。她觉得我嫁给周守仁或许更好。爷爷也来了,他为我准备了一份嫁妆,他说这是我父母为我留下来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民国三十五年的十一月,我与周守仁正式成为夫妻。假期结束,我同他一起回到英国学习。我已经能够听懂英文,日语也愈发流利,交了很多朋友。同年六月,我们有了自己的宝宝。周守仁哭得一塌糊涂,一会儿说不想让我受苦,一会儿又在劝自己不要这样想。我自然是非常高兴。
同年的七月,我在周守仁的介绍下一起加入共产党,我们的身份又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
姐姐在信里告诉我她上次回去就怀孕了,已经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孩,说是长的得很像我,暂时还没有拍照片。她和丈夫都非常喜欢,得知我的消息,她已经到寺庙里为我求了一个平安符,打算放到爷爷那里。
我依旧会去上课,只不过家务都落在了周守仁的头上,他常说累得开心。闲下来的时候,他会趴在我的肚子上,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话。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直到同年十二月,日本人攻入南京,姐夫一家在逃离途中被杀。家里人没有告诉我他们具体的死亡原因,但是后来卧底时,我看到了姐姐身上的玉佩在一个日本军官手里,而他在说他强奸了这个玉佩的主人,说玉佩的主人太漂亮了,但是太不听话了,他只好让人把她装进麻袋丢进了河里。我强装镇定,回到家后拿出姐姐为我求的平安符哭了一场。
周穆是姐姐去世三个月后生下来的,他出生那天,我大出血。姐姐托梦给我,说恭喜我。我想拉住姐姐,想跟姐姐一起走,可是姐姐把我推开了。我醒来时,守仁正跪在地上。我活过来了,带着姐姐的那份。我时常觉得是因为我抢了姐姐的姻缘,她才会这样离开了我,但是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时,在梦里告诉我她不后悔。直到现在,我遍体鳞伤坐在阴暗的牢房里,也总会想起姐姐。日本人总觉得他们能够让中国人屈服,可是就像是爷爷说的,中国人不会屈服,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中国就不会消失。
周穆两岁时,我和守仁一起回国。踏上轮船后,我望着蔚蓝的海水,总会想起第一次来找守仁,那时的我对未来很迷茫,现在的我,只有一个想法。回头,守仁拉着着阿穆的小手向我走来,我想为阿穆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回到上海,我和守仁一起游走在上海高层。我故意藏拙,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会一点英语。守仁主要在一所大学当教授。我们努力结交各种人脉,营救同志。
阿穆五岁时,守仁因为叛徒的出卖被捕入狱,他受尽折磨,我去给他送饭,看见他满身的伤痕,心疼地给他擦药。他像之前一样轻轻抚摸我的头来安慰我,我擦干眼泪。他说他就要死了,要我照顾好公公婆婆和阿穆。我点头,他不舍得亲吻我的手,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他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执行枪刑。日本人不让收尸,我就自己一步一步把他背回家。我为他流尽了眼泪,第二个孩子也因为悲伤过度流产。
自那以后,我彻底讨厌冬天,姐姐在冬天离我而去,而我唯一的爱人也是在冬天离我而去还来不及悲伤,我替他照顾公婆和阿穆。爷爷心疼我,他没有让我操办守仁的葬礼,他说他有经验,会轻松点。
阿穆很乖,他不问我关于爸爸的事情,他每天晚上陪我看星星,给我讲他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我抱住他,向老天祈祷让我多陪陪他。
只是,又一年的冬天,我在接头时暴露。我不慌不忙地烧完所有的资料,喝了最后一杯咖啡。日本人告诉我,我受刑的地方是守仁曾经受过的地方,他们想要借此来打击我。我贪婪感受着他曾经留下来的温度,好像这样就能再次见到他。
再过两个月就是阿穆六岁的生日,我用仅有的笔和碎纸给他写了一封信。也许是守仁放心不下我们,我总是梦见他,我们像在英国时一样坐在窗户边看着月亮喝酒聊天。只是,月光下的脸越来越模糊。
日本人问我有什么请求,我想了一下:“不要在阿穆生日那天行刑。”
爷爷也来了,我没有见他。我小时候的梦想是爷爷能够长命百岁,爷爷一定要长命百岁。我拜托朋友帮忙操办我的葬礼,他们做得很好。
意识消散时,我看到了姐姐和守仁,我知道他们一直在等我。我飞奔到守仁的怀抱,他差点摔到地上。他说他特意穿上了他第一次在码头接我那天时穿的衣服。姐姐把她的女儿带到我面前,她说她的女儿长得太像我了,让她觉得这个女儿简直是给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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