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军像突然才想起来似的,问李显现在怎么样,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想法,如果要是有,他是要再追随大哥的,这个狼窝他是一天也不想呆了。

李显寥寥数语把这一年多的经历讲了,最后说还能干啥呀,败得没了家底,如今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全靠小妹活着呢。

孙大军张大了嘴,烟快烧到手指也不知道。等烫手了才忙不迭地扔了,回过头来在阳光下仔细看李显,看了半天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哭声大得在车里形成回响。

李显道:“跟你呆了四五年,不知道你还会哭,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女里女气的可让我瞧不起你。”

“大哥大哥,你咋这样了呢,咱们咋就到了这个地步!”李显找纸巾给他,找了半天只找到俩空烟盒。

“我想着你大不了啥也不干,在家还能当个富家翁,剩下的日子图个省心也就是了,没想到没想到……”说着又哭起来,不再放声,只哑着嗓子,李显听着更难受。

李显也有些伤感,见孙大军好一些了,就干脆把来意说了,趁着他激动,张起嘴来容易些,明知道这样做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但为了小妹李显现在什么都肯放下了。

宋大军瞅着前面,又像什么也没看。过了一会儿,问李显要多少,

李显伸一个巴掌翻了一翻。孙大军说下午就提出来给你送去,不够再提十万也不是问题,李显说暂时够了,不够的时候再说。又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的。

“还什么还!我欠你的,还什么还!你敢还回来我就撕了扔了,没有你哪有我……”

李显心里一下子激动起来,没想到宋大军这样敞亮讲人情的,为自己这两天有点度小人之腹的想法惭愧。宋大军确实欠李显的人情,但自己如今这种处境,以前欠他人情的多了,没见谁来过一次。

宋大军把两个手在头上抓了一阵,却不瞅李显说:“大哥,有些话我还是说了,不然憋在心里难受。说了你打我骂我我都认,就是别不把我当兄弟啦!”

李显知道自己不想听,但他人却不动,脸上没有表情,把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他真的不想听。

公司三年前就出现生产困难的情况。李显带着宋大军去了一趟南方,被南方朋友招待着绕了个大圈子,见原来跟自己一同干的几位同行都已经要把生产转到东南亚去,有的设备已经在筹备搬运了,就也想这么干。

回来后他申请召开了一次专门的董事会,会上全部高层都到了。李显把自己的见闻和想法透彻地讲了,强调不转型就是死,一是如今人力成本太高,严重挤占了利润;二来咱们生产产品的原材料马上面临短缺,意味着成本也要上升,容易被人卡脖子;三来咱们的产品尽管质量好,但高成本意味着价格也高,人家到东南亚生产的价格直接比咱们便宜了三分之一还多。又强调形势是严峻的,与其将来被倒逼着转型,不如现在主动一些,虽然短期看来要经历阵痛,但长期看来咱们空间很大。

会议的结果让李显很满意,他是相信自己的口才和直觉的。他拿出来的调查材料真实可信,他对未来的判断是建立在详实的数据之上的。他跟宋大军回程之前甚至把公司未来发展的大纲都做得差不多了。除了一号元老之外,其余的人都表态暂时同意李显的意见,并说各人研究后再次上会,李显的发展纲要也要进一步修改。

第二次董事会如期召开,所有的人都表达了一个共同观点:不同意!宋大军弃权了!

出现反对的意见,听见不同的声音这是在李显意料之中的,他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段时间又查找搜集了许多的材料来支持观点。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包括宋大军的弃权。会前李显多次跟宋大军交流过,宋大军甚至还帮助提出了一些更加有力的建议,对于弃权,宋大军没有表露过只言片语。

元老代表董事会对李显的高瞻远瞩表示赞扬和理解,但也含蓄地批评了李显的贪功冒进和过度的悲观。最终鉴于投票结果几乎是百分百的反对,所以李显的提案不是被暂时搁置,而是否绝了。

否绝的意思是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事后宋大军的解释是他看出了全体的态度,他的意见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才选择了弃权。又说这也算是一个态度吧,起码让别人看出来宋大军是表现了一半的支持。李显对这个解释不满意。

当李显乐观地告诉南方的几位朋友,他的公司还能坚持2-3年的时候,朋友告诉他最多一年。一位走得最近的朋友提出可以到他的公司来,他的总经理恰好空缺了,因为那个人不想背井离乡到异国创业。李显婉言谢绝了朋友的美意,理由是这里有两三千人等着他李显吃饭呢。心里想的是天悦在这里,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现在是他和天悦都在这个城市,彼此相距不到十千米,却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惦记的两三千人在他差点自杀后给李显的评价是:活该!把公司搞成这个样子,他的罪应该是枪毙掉!

这就是赤裸的人性,而李显最引以为傲的是看透了人性,所有的人在他的面前都是赤裸的,最终他像个忘记穿泳衣的跳水运动员那样,在众人的复杂目光中跳了下来,却没有死掉!

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充满运气的玩笑,他还得继续承受因为轻视一切带来的恶果。一个幸运的家伙!

事实上是宋大军在第一次董事会开完后的第二天,他就荣幸地被请到了公司办公楼的第八层,那里公司里的人习惯上称之为“元老院”,他们开始了谋划除掉“凯撒”的阴谋了。

宋大军得到了元老们的一致肯定,三号元老代表这帮老而不死的家伙们承诺是:小宋应该再往上走一走,论能力论魄力都堪当大任。尤其是年纪,真是好年纪啊,这要为公司出多少年的力啊!

宋大军没有完全背叛李显。弃权票不是元老们希望看到的,接下来他仍然完全按照李显的安排努力维持公司的业务,公司得以苟延残喘了两年多。

只是宋大军什么都知道,一系列的谋划,瞒着李显,公司开始与政府谈收购,与银行谈贷款抵押,向中高层的人透露李显的意图。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劳务派遣虽然赚的是外币,但抛家舍业地去人地两生、语言不通的地方,那是虚无缥缈的。他们坚决反对李显的馊主意。

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互相勾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时机,李显早就该滚蛋啦!他走得越早,公司才会越快迎来新生。有些人急不可耐,有些人跃跃欲试,还有些人等着看李显人头落地的刹那,然后踢上一脚。

那句话怎么说了?有的人恶得不再恶,并以此做为活着的乐趣,如果你倒霉的时候,他唯一能帮你做的就是雪上加霜。

当条件成熟了,准备充分了,就差东风来了。元老们只负责同意或者不同意,郭松涛全程负责,每个环节都做到天衣无缝。南方人来催款了,那是郭松涛要宋大军告诉南方人的有用信息:最近一笔贷款马上到位,来晚了可别怪我们;市里及时接到了材料详细的举报,电缆公司存在巨额诈骗行为;员工暗地里传递着小道消息,公司贷款下来了,但是这笔贷款是给公司高层年终的红利……

于是,开头的一幕顺利展开。李显头重脚轻地栽了下来,元老们眼中的“凯撒”虽然没有被真的刺死,但也无关紧要了。因为李显接下来又连遭重击,听说他的女朋友劈腿了,另一件大家是有证据的,因为他们都参加了李显母亲的葬礼。

郭松涛如愿以偿了。接下来是宋大军,这个人他们是想培养成“图鲁斯”的,但这个家伙资质太差,虽然有那么点念旧的情怀,但在商场上念旧是可怕的缺点。还想要做第一副总经理的位子,真可笑!你姓宋的做什么了,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给你个分公司的经理做都已经算是念旧了。

李显表情平静地听完宋大军的叙述,心里思潮如绝壁下的鸿涛一般起伏,那一层高过一层的浪头打得李显几乎都坐不稳了。每件事都是圈套,每个人都在背叛。

“李书知道这些么?”李显用最大的毅力压抑着颤抖的语气。宋大军打心里一百个佩服李显,他今天把这一切全部说出来是冒着巨大风险的,如果李显暴怒起来,到公司大闹一通,当然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但元老们会马上怀疑到他宋大军的身上。虽然现在不得烟抽,但大小是个分公司经理,收入是可观的,社会地位是有影响力的。

“我不知道李书知道多少,但以她的精明度,说一点也不知道是不可能的。可是她毕竟是你的私人秘书,我想……郭他们还是得有所顾忌的。”

李显在心里走了一遍李书一年来的变化,“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她也辞职了!”

李显几乎可以断定,像宋大军一样,李书应该早就被收降了。

宋大军要的是权利,李书要的是金钱。那么刘天悦要什么?她要什么直接要就好了,他都会给她。最后那笔钱他就没给!她要得太多了!

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不在乎两三千人的命运,不在乎每年为国家交上千万的利税。在不缺钱又不差权力的人的心里,利益是什么呢?

李显不愿意再听宋大军的忏悔,他不想向他借钱了。他下了车,拿走了宋大军的烟和火机。一个人在中午慵懒的阳光里,踽踽而行,有人听见他咳嗽,那是因为他还没适应香烟的火辣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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