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土话多种多样,陈愿只掌握了部分杭州话。
这地方的方言她还真听不太懂。
此刻面对爆炸状的巨型信息流,她有心而无力,故而十分着急。
过道对面的小姑娘好似司空见惯,又歪头要睡了。
陈愿忙给瞿宁递眼神。
瞿宁摇了摇小姑娘,装得一派懵懂道:“怎么了?”
“没事,阿姨又说有人偷她东西了。我每次遇到她,都说有人偷她东西。”
总算有人能帮忙翻译,瞿宁看了眼陈愿,用刚学的杭州话向翻译官道谢。
那小姑娘明显困极,摆了摆手后便自顾自睡去。
战火逐渐平息。
最后以乘务员不咸不淡的安慰告终。
阿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一车人俱是一副不耐烦模样,她只好讪讪闭嘴。
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车颠簸得像艘船。
车里空气不流通,陈愿皱着眉,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二十分钟后。
巴士停靠在站牌旁,乘客拥挤着下车,陈愿被裹挟在人群里。
尽管有瞿宁的手臂虚虚圈着,她仍然被挤得内脏移位。
冬日灰黑色的视野里,突然闯进一个红皮包,恒星一样发光。
陈愿不由自主地看去,那人穿着闪黑的外套。
正是刚才大吵大嚷的阿姨。
她盯着那个包,缺氧造成的恍惚没有消失。
陈愿揉了揉眼睛。
仅仅是几秒,雾如同海市蜃楼,再次出现。
一双男人的手,从包开着的拉缝里伸了进去。
陈愿几乎拧起眉毛。
正想看得更仔细些,雾就缓缓散去。
长时间坐车带来的眩晕感仍在,雾似乎只是来了又走了,没造成任何实质性改变。
但刚才那幅景象已经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陈愿装作无意地瞥去。
只见包上的拉链紧紧地拉着。
······
巴士的终点站是镇上,要想进村,还得转乘小巴。
乡镇的天空被无数高高低低的电线桩划成碎片,大胆的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落下几滴鸟屎。
陈愿喝了点水,脸上的倦色淡了不少。
窗外如同走马观花。
她一边看着,一边兀自想阿姨的事。
她已经自作主张地把雾当做提示,对一切幻像都无比上心。
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就算拥有了和她一样的异能,于她而言又有什么作用呢?
但如果没有作用,雾为什么会出现?
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能纠结。
肩上的重量越来越重了,是瞿宁快要睡着了。
但是车也要到站了。
小巴司机踩下最后一脚刹车,陈愿摇了摇自己身上的人。
陈八已经站起来。
为了避免扎眼,陈愿刻意放慢了动作,下车时也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同行的村民并不多,大多数人的方向都不一样,三人还是很快走在了一条路上。
附近的人不多。
陈八放缓速度,女人们很快追上了他。
陈愿兜里还揣着沉甸甸的茶叶蛋和土豆,见了陈八就掏出来要还给他。
陈八刚好饿了,抓来就吃,一会儿就只剩垃圾,随意抛在路边。
三人往深山方向去。
他们这趟来,是为了一个关键的试药人。
有老六醉话在先,陈八得出一张非常粗略的名单。
由于权限不够,他无法确定每个试药人的组别和药物。但是这个他们找的人,是同期里年纪最小的。
黄定,1966年生人,家住某村。
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户籍住址一直没变。
空旷的野地里,秋风吹起土地的微末,灰头土脸的陈愿擦了一把,纸巾上一片灰灰黄黄,都是长途跋涉的油脂和灰尘。
瞿宁也擦了一把,稀稀疏疏掉下来几根眉毛。
她看着纸巾皱了皱眉,觉得眉毛颜色似乎又淡了。
他们循着大致地址去找。
山村地形复杂,住户都没有门牌号,只能确定范围。
“等着,我有办法。”
陈八说。
朝南的小杂货店里,老板正在编竹筐,身后的货架上积了不浅的灰。
陈八开口要一包红双喜,趁着老板拿烟的工夫问黄定。
“黄定啊?”
老板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他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
给烟时,陈八注意到他手指上侍弄庄稼和编筐留下的茧。
“他辞职的时候没拿补贴嘞。”
陈八说话故意带了点口音,听上去就是一个很憨厚的后生仔。
后生仔说:“我给他送来嘞。”
店主感慨道:“哦呦,拿老板人蛮好的嘛。”
“他现在住阿里呀?”
“哦哦,我给你指,”男人边说边走出卷帘门,“喏,最高的树旁边第二户。”
陈八嘿嘿地道谢。
中年老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山里气温不高,陈八穿得厚厚哝哝的,却不像普通村民一样把脖子往里缩。
他虽然佝偻,脖子却是直直的。
“业外地人,”他奇怪地自语,“业宁都死好多年头嘞。”
······
有女人在,敲门自然是圆脸圆眼的陈愿来。
之前靓丽的大小姐,此刻正穿着廉价的棉夹袄,仰着张蜡黄的小脸。
“咚咚咚。”
农家的铁门一敲就往下掉铁屑,陈愿连敲几分钟,连旁边人家散养的狗都看不下去,帮着一起叫起门来。
在震耳欲聋的狗叫声里,陈八抱着手臂站在一旁。
门很快打开,探出张圆胖的女人脸庞。
“阿姐,我们是黄定以前公司的,他的离职补偿金还没拿嘞。”
陈愿熟稔地说明来意,语气和缓温柔。
那女人却并不买账。
她疑惑了片刻,皱着眉说:“阿拉兄弟十年之前就没了。”
陈家表兄妹俩都觉浑身一震。
一种巨大的恐惧随着这句话散进了周遭空气里。
“节哀。”
陈八放低的声音很柔和,陈愿也重复了一遍“节哀”。
既然说是来送补偿费,就不能一听死讯就扭头走掉。
陈八想仔细听听黄定生平,便继续和黄定的妹妹套话。
瞿宁掏出了六百块的“失业补偿”,黄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
千禧年刚过,村里物价水平低,六百块钱是她几个月的收入。
她主动提议请他们吃顿饭,温和地说自己单名一个盈字。
几人坐在木桌旁。
黄盈洗了三个花色各异的搪瓷杯,每个杯里都狠狠放了三大勺白糖。
端出来时,她连手都在发抖。
越过狼藉的半成品竹筐堆,陈愿几乎是一眼就看见灶头那半空的糖罐。她抿了抿唇,心中有些隐隐的酸涩。
从别墅群到烧柴的农屋,她和陈八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倒掉鲍鱼海参,黄盈连最普通的绵白糖都舍不得喝。
人与人的世界就这样泾渭分明地错开。
黄盈把杯子放在桌上:“没什么好东西,你们辛苦赶过来,吃点糖茶。”
说着从大暖壶里倒出热水。
一层模模糊糊的油渍黏在搪瓷杯壁。
透明的热糖水里飘着点点木屑。
瞿宁端起来喝了一口,老灶火的味道非常突出。
木柴烧的水喝起来尖锐发涩。
陈八也喝了一口,短暂地皱了皱眉。
陈愿看着黄盈忙前忙后的样子——她手里攥着刚剪的青菜和一小方干巴巴的猪肉。
见陈愿看来,她还解释说时间不早,村里的肉铺都关门了,只好去别人家借了一块肉来。
“很好了,平时我们也不怎么吃的。”
陈愿说。
一个多小时,三人将黄家的情况尽收眼底。
陈八不动声色地指了指灶边的缸。
那缸非常大,缸下的地上有主人试图移动留下的痕迹。
看得出来,黄盈是孤单辛苦地活着。
她的哥哥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她一定也有过不满、委屈。
但是时间淹没了一切,她今天能心平气和地接待他们,足可见她已经放下。
不管哥哥因何而死,黄盈似乎接受了兄长逝世这一最终事实。
陈八主动给她俩续水。
陈愿搞不清他壶里卖的什么药,捏着搪瓷杯没动。
她正待要问,旁边的瞿宁却已经沉默地将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就去厨房帮忙。
······
“阿哥很苦的。”
两碗饭下肚。
看陈家兄妹不像坏人,黄盈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他早时候去城里打工,后来生病了回家来,阿妈借钱给他看医生。不过他自己也是不要治的。他怕拖累我们。”
说到这,女人有些哽咽,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下去。
“侬阿哥是好小伙子。”
陈愿安慰道。
尽管她的土话发音有些别扭。
“后头阿妈也没了,钱还不清,没人来家里,我就一直一个人呆。”
陈八贴心地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接过搪瓷杯捧在手心。
陈愿则皱了皱眉:黄定当时究竟是怎么了?生了病?
是因为试药吗?
她知道一般情况下,这些人都会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出事也少有人选择回老家,把脆弱暴露给家人。
所以黄定选择这样做,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陈八给陈愿递了个眼神,陈愿立刻换了话题。
······
午后,黄盈将他们送到门口,阳光照在她脸上。
她其实有些胖,圆脸被冻得红扑扑,一头卷发因为发质差,像草一样挂在颈旁。
陈八和妹都径直往前走。
只有陈愿,走出几步又突然转头道:“会好的。”
她的语气很真诚,就像已经和黄盈熟识已久一般,真心地为她祝福。
陈八看着她那张面黄肌瘦的脸。
她乱糟糟的头发还在朝着四面八方翘。
这一刻,她一点都不像他认识的那个陈愿了。
他回过头,耐心地看着她和黄盈告别。
女人在向她们挥手。
陈愿转头了,向前走了,她还在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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