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那个年龄最小的,就是今早从百杉楼带来的。听说,王城军到百杉楼的时候,楼里护卫们的尸身都堆积成山了呢,连楼主也被剜了双眼,模样甚是骇人。没想到,如此小的年纪竟如此残忍。”

“这丫头……倒是不可多得,若是成了,那就……”

“遵命。”

后来,阿瑱活了下来。

决斗场上,阿瑱与最后一名姐姐相对而立,那位姐姐已经疲惫不堪,浑身是血,但她仍然举起手中匕首朝阿瑱攻去,阿瑱望着她,眼前突然浮现常姐姐的脸,最后一刻,阿瑱松开手中的武器,缓缓闭上双眼。

匕首迟迟没有刺入阿瑱的体内,阿瑱的耳边传来轻声的话语。她说:“替阿常活下去。”

阿瑱猛地睁开双眼,坚持到最后的姐姐亲手了解了自己。阿瑱摸了摸脑后的腰坠,她意识到,倒下的这位姐姐,曾是常姐姐的对手也是常姐姐的朋友。

胜利的阿瑱,被带入泰凌宫,她在一个偌大的浴池中浸泡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将身上的腥气去除。她一遍一遍擦拭双手,眼前浮现满目疮痍的常姐姐的脸。原来她是这样受伤的,原来失败之后,他们就会见死不救,任由败者失血致死。

奖励胜者的旨意下达了。自那以后,阿瑱有了姓氏,她被赐予姒姓,作为奡云国的和亲公主,去往他们安排的国家完成“和亲任务”。

离开奡云国的那天,姒瑱第一次打扮得如此隆重,身穿奡云国的公主服饰,坐在亮丽豪华的香车上,等待香车运行,前往王城街道,接受沿街百姓们的祝福和敬礼。

伴随香车两侧行走的队伍中,有两名侍女,她们在为姒瑱整理衣裙、花冠时,所流露出的艳羡目光,在姒瑱看来无法理解。而姒瑱困惑的情绪,被侍女们理解为公主出嫁他国的忧伤和不舍。

临行前几天,玉山师父来看望她,那是她和玉山师父最长的一次独处。

姒瑱坐在镜前,玉山师父一遍又一遍为她梳理长发,梳齿滑过发间,令她感到无比放松,好像回到儿时常姐姐为自己编发的时候。

“师父,你也为其他‘和亲’的姑娘梳过头发吗?”

“是啊。”

“师父,你还记得她们的样子吗?”

玉山沉默了,姒瑱从镜中看见玉山师父摇了摇头,她放在膝头紧握的手逐渐放松。

玉山师父感慨着,“上了年纪,总想要忘记些什么,来减轻负担,有些事记不清也是情理之中。”

“师父,百杉楼里怎么样了?”

玉山的手停顿了,她放下梳子,将姒瑱两边的长发拢至耳后,露出洁白的脖颈。

“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心。”玉山温柔的一面并未持续多久,突然语气严肃起来:“阿瑱,你记住,只有你或者其他人完成‘和亲’的任务,才能结束其他女孩成为下一个‘和亲公主’的命运,这么说你明白吗?”不知是为了安慰她,还是激励她,玉山师父还说自己是她见过最优秀的徒弟。

接受命运的姒瑱,也有了开玩笑的力量,她抚摸自己的脸反问玉山师父:“是因为我长得最美吗?”

玉山师父瞧见姒瑱的笑脸,忍不住别过身去掩面哭泣。过了一会儿,玉山师父擦拭泪水,突然握住姒瑱的手,将一个东西塞进她掌中,望着满眼不舍和无奈的玉山师父,姒瑱回握了师父的手,她这才发现,师父也已经老了。

离开奡云国的和亲队伍已经走了数十日,前方就是羌武国的地界。姒瑱掀起香车的帘子,向前方看去,不远处站着一群手持长枪身穿银甲的士兵。她收回视线看向近处,送亲的队伍在出城后便离去,此时香车四周,只有几名奡云国的看守。

车停下了,姒瑱放下帘子。走在车后的队伍在送亲大臣的带领下走向前去,独留两名看守牵引着香车前的两头长牙象。

“如果常姐姐走到我这一步,她会怎么做?她会去完成‘和亲’吗?如果我能够完成任务,真的能够永远结束‘和亲’吗?”

姒瑱想不明白,但她再一次回想玉山师父的话,决定掌握自己的命运。她紧紧握着玉山师父给她的小瓶,记起离别时,师父在她耳边悄声说出的话语……

“夜火永生!”

随着姒瑱说出这四个字,手中小瓶上亮起一行刻纹,姒瑱抬起头来,打开瓶塞,将瓶中物送入口中。

不久后,羌武国把和亲公主自戕的消息,传给奡云国。又过了两年,羌武国不再接受任何一国和亲的消息,传遍奡云国。

当阿瑱再次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呆愣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阿瑱突然惊坐而起,在身上寻找着什么。

“你在这个吗?”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枚没了穗子的腰坠。阿瑱望着他,眼中充满敌意。男人只是将腰坠放在阿瑱的身边,他开口向阿瑱自我介绍。

“我叫袁山,是羌武国护卫队的……不过现在不是了,哦,我煮了一些汤,你要不要喝一口?”

阿瑱摆摆头,紧握着腰坠沉默着。

如此数月,阿瑱独自生活在小小的草芦里,她隐约知道自己身处羌武国,对她来如今的处境不好不坏。那个将她带来草芦的男人,只有在用饭时才会出现。有时候他穿着素衣,有时候又穿着盔甲,阿瑱对他的身份毫无兴趣。

后来某天,阿瑱等了许久也没见到男人来。以为他今日不会来时,他却姗姗赶来,鼻青脸肿的他抱着给阿瑱的餐食。

那一天,阿瑱与男人一同用饭。阿瑱看着在屋外处理伤口的男人,她走向他,矗立在他的身边。

“我叫汝云。”

男人仰头望向她,咧着嘴笑了。“我叫袁山。”

“你说过。”

“是吗?不要紧。”

“你的伤……”

“办事不力,受了点罪罢了,不要紧。”

沉默半晌,阿瑱又开口:“我可以教你防卫。”

男人再次抬头,小心地说:“可以叫我暗杀吗?”

阿瑱愣住。男人以为自己冒犯了她,赶忙摆手。

“可以。”阿瑱觉得自己应该报答他。

冬去春来,阿瑱逐渐熟悉了自己身为姒汝云的身份,与袁山的相处中,她的笑容越来越多。过往的记忆时常侵扰阿瑱,让她无法安心,夜夜难眠时,阿瑱总是想起常姐姐,手握那枚腰坠,心绪万千。

袁山察觉了她的异样,却从不过问,更加悉心的照料着她。

草芦外,藤蔓攀升缠绕,在芦下开出美丽的花。这日得闲,袁山来看望阿瑱,他揽着阿瑱,两人倚靠在一处观望着窗外的初夏景致。

“汝云,咱们离开草芦吧。”

“去哪里?”

“你身子不好,我为你找到了一处可养身的地方,你可愿意住在山里?”

阿瑱没有说话,默默点了点头。阿瑱第一次,想要好好的活下去。

阿瑱随袁山去往一座山好水好的城里,住进了袁山说过的山里。虽然袁山常常忙碌于自己的事,阿瑱有些不适,但她觉得,两人心意相牵便是最好。从心底涌现的幸福,让阿瑱彻底成为汝云,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

“若是梦,那便不要醒来。”她忘却阿瑱这个名字,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汝云的生活中,为此她深感幸福。

翌年,汝云诞下一子,可此子福薄不幸夭折。幸福愿景的破灭,让汝云一病不起。沉湎丧子之痛的汝云终日作画,久而久之在画中构建美好幻景,醉心其中以慰藉伤痛。

袁山每每看望汝云,她都沉醉于作画,对他不理不睬。袁山的关怀,她看在眼中,却并不放在心上。她在心中逐渐筑起高墙,将自己围在这一方画室之中,对窗外事不闻不问。

这一日汝云的画作即将完成,画中所绘是一名身穿戎装的男子,在偷看坐在屋内梳妆的女子。在为画中女子勾描了眼睛之后,姒汝云独自观赏画作,又在画作旁写下几行字。

姒汝云看得有些累了,她抬起头望向门外,一名侍女正走进门来。侍女见姒汝云起身,赶忙放下手中茶点,想要上前搀扶,却因自己的跛足无法加快速度,反倒是姒汝云向她走来,扶住了她的双臂。

“晌午时,外面下了雪,想必此时,湖边的雪景应该很美,你为我找来披风,我们去赏雪吧。”许久未出院门的夫人难得开口,侍女扬起笑脸点点头,松开姒汝云的手,转身前往他房寻找夫人的披风。

姒汝云望着她离去,回过头来,从卧房的床上取来一件堇色大氅,为自己披上之后,拿起床边的婴孩肚兜塞入怀中,随即离开画房,独自前往湖边。

初冬的风吹开画室的窗,室中央的火炉上,一壶烧开的水冒着袅袅攀升的水汽被撩动,窗外一声鸟鸣,在这个时节显得格外清脆动人,“啪嗒”一声,圆滚滚胖嘟嘟的灰雀落在了窗柩,一双豆大的黑眼睛望向窗内那一副画,它偏着脑袋,仿佛认识人一般,啾啾地叫了起来。

有一只灰雀飞来,还未停留片刻,作为镇纸压在画上的腰坠突然掉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惊得两只雀儿一齐振翅飞走。画卷被一阵风吹落在地,它卷起的画幅边缘,那一行小字写着: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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