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旁边有人叫了一声:“阿敏!你把花拿过来。”银屏惊讶地转过脸去,那颀长的少年可就在十步开外的一棵柳树下站着。秦山从腰间革带上解下一把匕首,利落灵巧地把花枝削了下来,旋即小心翼翼地重新把花放在阿敏手里。银屏红了脸,重新望过去的时候,秦山却好像不在意地看向了村民那边。阿敏笑道:“娘子,让阿敏给你戴上。”银屏笑道:“这花如此鲜艳,我戴上可是太招摇了。”“怎么会?”阿敏伶牙俐齿,“娘子就是不戴花,人堆里也是一眼就望得见的那一个,这花颜色又好,不是大红大紫,最是能显出娘子这样清秀的人物。”阿燕也撺掇道:“二娘,好不容易来次长安,回去你想戴可也没有。”银屏笑了笑,只好低了低头,让阿敏把花簪在自己发间。发间本来只有一只珍珠簪,于是也就并不累赘。她抬起头来,阿燕和阿敏都楞怔了一下,然后齐声称赞。“这个颜色真是选得好!”阿燕绕着银屏转了三圈,“谁选的,真是好眼力!”银屏不经意地一转脸,却看到秦山含笑的目光,她的脸颊顿时烫了一下。一转念,银屏索性大大方方地前行几步,微微一躬身:“多谢了。”秦山唇角微勾:“当真是相得益彰。”她虽然脸颊绯红,一双灵秀的凤眼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玉色的短襦,青色的长裙,毫不招摇的一身装束掩不住眉目如画。粉紫色的牡丹簪在发上,把那一丝淡淡的微笑霍然点亮。翠柳摇动一树丝绦,树下人面美如花,发上花如美人面,秦山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挪开了目光。银屏看着秦山身后那一颗高大的柳树,颀长的少年挺拔如树,树挺拔如英气勃勃的少年。她愣怔一下,突然眼神黯淡下来。那边飘来了一个清亮的少女的歌声,她的脚步却开始迟疑。秦山却没发现,笑道:“你听,那姑娘唱得多好听,我们过去吧。”

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往人群中望去,无奈人太多,只隐约见到一个穿杏红衫子的少女背影。“…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少女唱着,清亮的歌声越来越高亢,一句比一句更饱含深情,银屏听着,默默地点着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歌者已罢,余音袅袅,围观的村民鼓掌大声叫好。“屏儿,这曲子真好听,可是你们南边的曲子?”“哦,”银屏像是如梦方醒,微笑一下,“是的,她唱的是南朝乐府西洲曲。”“噢?”秦山有点意外,“我读的诗少…只觉得好听,却没记下几句,你可能记诵全部?”“当然。”她若有所思,“我会弹这支曲子…只是南边传唱的调子,还稍有点区别。”银屏突然眼睛又亮了起来。“我念给你听。”她缓步走着,边走边想,两人浑然不觉已经在往曲江边那条小路上走,阿燕和阿敏只好远远跟了上去。秦山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屏儿,你记性真好!”他迟疑一下说道:“第一次在杏林春见到你的时候,我还在奇怪,你一点也不像个市井女子。第二次见,才知道你居然是医士的弟子。”她笑:“第三次,就挨了我的针。我抛头露面,一点也不像个守规矩的淑女,是么?”银屏转过脸来,“说实话,回了江州我可没这么自由了。反正长安又没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嚼舌头。学医的人,最重是经验,所以我总想去柜台看看长安的医士都是如何开方…”秦山点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周先生拿你没有办法。”银屏笑笑。“我师父是个医痴。一碰到疑难杂症他可以琢磨得几天不吃不睡。至于人家给多少诊费,他全然是一笔糊涂账。现在况且如此…师娘说他现在还好些,年轻的时候如果救不了人,师父每每哭得死去活来,简直是让师娘受不了。”秦山愣了一下:“周先生当真是国手。那么,皇后娘娘应该已无大碍。”银屏犹豫一下,才低声地说:“师父说,虽然暂时控制住了气疾,娘娘身子却是虚弱。将来一旦再犯,那就会相当凶险,很难说有没有性命之虞。”“啊?”秦山不由得惊讶地站住。银屏点点头,小声说:“师父很少说错。你可别和旁人去说啊。”“这个自然。”

秦山继续往前走,脸色不由得凝重下来。“我看你很忙。”秦山笑了笑:“我老师总是抽空要我过去学学排兵布阵,和他一起跟胡人学学突厥语什么的,怕万一有事再准备就来不及。他也很忙,见缝插针,所以这几天本来是假期,我也不时地赶过去。”“哦,是侯君集将军吧?就是刚才那位侯娘子的父亲?”银屏嘴角微微一扬—还真都是将门虎女。“世兄,我想知道为什么侯将军是你的老师。”“哦,这个。”秦山说,“说来话长。我十三岁时,先选进千牛卫,那时也就是每天在朝堂上摆仪仗。结果有一天,下了朝,老师来了,陛下突然让我们去了演武场,每个人拉弓射箭给他们看,又去围猎了一番。第二天就让我去了右卫,让我拜侯将军为师。我被他放在了亲府,亲卫其实也很轻松,但从那以后我就没清闲过了,老师只要有空,不是让我学这个,就是学那个。”银屏微笑:“原来是这样。”秦山又说:“你也知道,我父亲身体不好,左武卫大将军只是个挂名,陛下即位后基本是没法上朝,更别提带兵打仗了。所以后来,这些事几乎都是老师教的。校尉官不大,可也管着两百个兵,老师让我多历练历练。老师性子刚强,严厉得很,可也对我很好,我在他身边,差不多已经五年。”

两人边走边聊,银屏有点忐忑地回头望了望,她一向不记得路。秦山含笑指了指:“这边。”阿敏和阿燕也已经跟了上来,阿敏笑道:“错不了,郎君经常跟着圣上他们去围猎,辩认方向一向很在行。”他俩回到行障里,不禁都是一怔,秦山失声笑道:“如何多了这些人出来?你们今日不是都忙去了,从哪里钻出来的?”银屏有点发窘,行障里多出了几个年轻男子,对她的出现也颇感意外,目光不免都向她看来。秦山一一指着那几个男子给银屏介绍。“这是我姐夫尉迟宝山,现任兵部主事。”银屏看到座中一个年纪较长,一袭海蓝色袍衫的男子含笑向她点点头,面目挺和善。“这是玉姐的夫婿,东宫千牛贺兰楚石。”银屏顺着秦山手指的方向看去,乃是侯玉娘身边的一个银灰色袍衫的男子,幞头有点歪,手握银杯,斜倚着一个凭几,颇有几分不羁。贺兰楚石懒洋洋地道:“三郎,说了半天,这小娘子到底是谁啊?”他这形容举止让银屏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正窘迫间,却听旁边一个小伙子叫道:“三郎,这不是周医士的弟子么!”秦山笑着指了过去,“这是程处政和林远威,这次路上你见过的,他俩都是我在亲卫的同僚。”银屏自然记得他俩,这两个年纪看起来要比尉迟宝山和贺兰楚石小得多,也和秦山一样黑不溜秋,今日也各自换了光鲜衣裳,不再是灰头土脸的模样。他俩是见过银屏的,但今日一朵粉紫色的牡丹簪在发间,素净的她显得容光焕发,不由得他二人多看了几眼。秦山笑了笑:“处政好记性。陈娘子确实是周医士的徒弟。”银屏这下更加不安,幸好这时秦云招了招手:“屏儿,快坐吧。”她冲着众人笑道:“我娘家兄弟姐妹少,就只有我和三郎姐弟俩。这不,陈娘子来了也算给我们添添人气。都是自己人,大家接着吃。”

秦山也随意地坐下:“贺兰,今日未曾去东宫?”贺兰楚石坐起,还是那个懒洋洋的腔调:“本来今日该我去的,太子殿下临时改主意了。路上遇到尉迟兄,我们便一道来了。”尉迟宝山说:“本来今日也是我的沐假,尚书叫我过去,忙完了也就回来了。没想到今日回来得早,便也过来凑个趣。”秦云说:“幸亏今日吃食带得多。”秦山突然转向程处政和林远威:“那你俩是专门出来游春的?”林远威甩给他个白眼:“秦三郎,你说你平时管着我们两个,一回长安你就跑得影子也没了,我俩找不着你,还不兴自己玩?”秦山也回了他个白眼:“蹭我家吃喝,还这么多话!”“哪里是你家的,明明是尉迟大哥家的…”秦山作势要把酒杯砸向他脑袋,林远威这才闭了嘴。程处政说:“怀玉兄,从上次阿史那结社九成宫行刺,我去轮值就没睡过个安稳觉。我家阿兄自然不可能和我一起出来,我也只好自己来找乐子了。我们好不容易游个春,自当尽兴地饮几杯才是。”

却听尉迟宝山叹了口气:“今年,圣人可是辛苦至极。吐谷浑那边,也许是要有动作了。”侯玉娘也道:“这些日子每次回去都听我母亲说阿爷总是忧心忡忡的。”贺兰楚石道:“宝山,你在兵部任职,想来比我们更清楚,你觉得圣人会对吐谷浑动手么?”尉迟宝山说:“前几年吐谷浑屡屡骚扰,圣人都忍了。现在大唐国力今非昔比,这次我们兵部上下都咽不下这口气去,难说圣人会不会收拾他们。”贺兰楚石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抹了抹嘴角:“你们说,如果真的对吐谷浑动手,圣人会派谁去呢?上次贞观四年打突厥,李靖将军干得漂亮,可是如今他已经老了。”程怀亮说:“柴绍将军和吐谷浑是交过手的。”贺兰楚石摇了摇头:“绝不可能,柴将军多年未曾打过仗了,再说京师十六卫也离不开他。”林远威插嘴:“我们大唐还少得了将军么?不说年纪大的,年富力强的也多的是,比如侯将军自己,还有皇亲中的任城王李道宗。”他这话一说完,全场突然沉默下来。一直没接话头的秦山脸色微微一变,突然向银屏那边看去。对上他黑亮的双眸,她不由一怔。侯玉娘给贺兰楚石添上一杯酒,却向秦山笑道:“三郎,你今日好像话少了许多啊。”贺兰楚石微醺地拉过妻子的手,嗤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三郎正是思春的年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秦山把自己手里的银杯放在席子上:“贺兰,回回都要拿这个取笑我,我倒问你,你和玉姐前年成的亲,你到底何时能让潞国公抱上外孙?”众人哄笑,贺兰楚石也不生气:“潞国公都没催过我,你这做学生的倒替老师着急上了。”

他俩这一斗嘴,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银屏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沉默地望着秦山的一举一动,直到席终两人却再也没有说上话。婢仆们撤去行障,各家女眷上车男人催马,掉头回城。银屏和秦云同车离开。车驾在杏林春门口停下时已是夕阳西下,到了快要宵禁的时辰。银屏坚决拦住欲下车相送的秦云,灵活地跳下车来。一转头,却见秦山手挽马缰站在一边,微笑的脸庞上映着一抹金红的斜阳。“三日后过府之约,切勿相忘。”他低声说了一句,上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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