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掀开一道细竹帘,绕过一架黑漆描金屏风,拽着银屏来到一道玉色的罗帏后面。银屏看到罗帏后的一张长条几案。几案上早已摆好饭菜,银筷子和琉璃杯也放得规规整整。她又发现这里间单独开着一道门,门口望出去可见花园里的草木。想来秦云是同时让人悄悄地摆了一桌饭菜在这里。秦云稍微压低了点声音:“来,坐。他们在外边喝他们的,我们乐我们的。”阿敏和阿燕跟在她们身后进来,见此情景,便很有眼色地各自去给主人摆褥垫。银屏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精致的饭菜,她觉得自己就是再有十个肚子也吃不完。秦家的厨子果然手艺高强,她看了看几样自己叫得上名字的,炙羊肉外焦里嫩,玉露团做得小巧可爱,乳白色的汤羹里飘着青绿色的蔓菁和晶莹如玉的汉宫棋,还有切鲙,都是色香味俱全。秦云指了指旁边放的两只银壶:“屏儿,今日天热,准备了蔗浆和桃浆,看你自己喜欢。”银屏选了桃浆,阿燕给她斟满。“云姐,有劳您了。”秦云听到她这拘谨的道谢,不由得笑了出来:“把你当自家妹妹了,勿要挂怀。”银屏好奇地向四周瞟了一眼。这里和外间离得很近,秦琼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可辨,甚至如果想要窥看,只要悄悄走到屏风后面即可。但帘帏和屏风一隔,男人们却是绝对看不到她们。秦云也饮了口桃浆,轻笑道:“虽说男女内外有别,女人却也不能不过问男人的事。屏风相隔,既不失礼,又可随时照看。等你将来嫁了,多半也是如此。”银屏只好点点头。她尝了尝银碗里的汉宫棋,味道也是十分鲜美。看得出来,秦云泼辣麻利,是个能干的主妇。
秦云瞅着她笑了笑:“你的口味似乎很清淡嘛。来,尝尝这个切鲙。”银屏下了筷子,比起上次在九成宫青宁那里吃到的切鲙,调料做得更加精致讲究。她称赞了一声,却听秦云若有所思地道:“味道不错,只是刀工不及三郎切的。”银屏以为自己听错了:“云姐,你是说…世兄他,会做切鲙?”秦云说:“是啊,这切鲙大半是在刀工,三郎手很巧。”银屏惊讶地道:“真是没想到。”秦云嘴角现出一抹凄然的笑:“可怜他,从小没了母亲,后来又进了亲卫,很多事都是自己动手,练出来了。”虽然银屏刚才在书房已经听说了这事,秦云语气中的那点凄苦还是让她难过。呆了一下,她这才说:“好在还有您这个姐姐照顾。”秦云摇头:“我能做得了什么呢?他去亲卫的那一天,我去送他。当时三郎才十三岁,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是那么小…他很懂事,我回娘家的时候他总是高高兴兴的,手上的伤痕,血泡,从来都是藏起来不让我看到。”银屏默然,手晃了晃,她看着手中琉璃盏里琥珀色的桃汁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突然,那边传来秦琼的笑声:“快请,快请!”秦云惊讶地起身:“难得父亲今日兴致这么高,我去看看。”她走去外间,片刻后返回,微笑着对银屏说:“你师父今日能尝到长安最难得的好酒了。”银屏莫名其妙,秦云说:“你猜来的是谁?是尚书右丞魏征!”银屏惊讶,却更加茫然,魏征和好酒有什么关系?秦云凑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这位魏公,天下都知道他是耿直的重臣,却不知道他家里有西域的酿酒秘方。他家里酿出的两样酒,叫做醽醁和翠涛,连当今圣人都赞不绝口。他还有一大喜好,就是吃醋芹。若我没有猜错,今儿他会带着酒和醋芹来。待会我去取点来,咱们也尝尝。”银屏仍然没回过味儿来:据秦山说,秦琼因病已经多年不参与政事。可是这个魏公,天下皆知是天子李世民倚重的红人,他居然会这么随便地跑到秦琼家里来?!过不多久,只听一个浑厚的嗓门道:“叔宝,许久不见。”银屏不由得侧耳倾听,秦云笑呵呵地说:“你可以去屏风后面看看。”“这不合适吧?”银屏赧然。“怕什么!我父亲屋里这个屏风,很厚重,你脚步这么轻,他们根本发现不了。”银屏轻轻走去,从屏风中间的缝子里向外望去,只见席间多了一个四十来岁,两鬓斑白的瘦削中年人。比起尉迟敬德,眉目平和许多,却显得疲惫憔悴。她看了一眼,便返回秦云这边坐下。此时听得秦山发问:“魏叔叔,您这几个月一直在九成宫伴驾,怎的回趟长安也不在家好生歇息一下?”魏征慢吞吞地说:“正是为了休息,才来找你父亲饮几杯。”秦云听到此处,不由得忍俊不禁。她看着旁边一脸懵懂的银屏低声笑道:“他是在家耳根不得清静,来邻居家躲避一下。魏府就在旁边,魏夫人很能干,可是嘴头子也很厉害,因为我们家里没有女人,魏公想清静一下的时候就悄悄从角门过来找我父亲饮酒。”银屏差点把一口桃浆喷出来:“啊?”阿敏此时再也忍不住,吃吃地笑出声来。秦云瞪她一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起身去前面和魏征打招呼。
秦云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碟子,秦山跟在她身后,抱着一只酒坛。他很自然地看了银屏一眼,她赶紧躲避他眼神里那微微的笑意。秦山眼光四下一扫,拉过一只空的琉璃碗,轻松地举起酒坛把酒浆倒入碗中。他低声说:“魏叔叔家的翠涛酒还是很有点劲头的,娘子们不宜多饮。”秦云放下手中那碟醋芹,抿嘴一笑:“你去吧。”银屏打量着琉璃碗里的酒浆,的确是碧绿的,却清澈透明,和坊间常见的那种浊酒不同。那淡淡的碧绿在彩色的琉璃碗中微微摇曳,飘散着一股酒香。秦云示意阿敏分酒。银屏看着倒入银杯的酒浆,它依旧是那种悦目的浅碧,她抿了一口,芬芳中带着辛辣,便又好奇地饮了一口,觉得似乎没有秦山说得那么夸张。银杯喝空了,她这才突然感到一股灼热直达肠胃。她不敢再饮,放下银杯,却见秦云泰然自若地倒上了第二杯。前面传来他们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尉迟敬德的大嗓门时不时地吼起劝酒,魏征的低沉声音间杂其间,偶尔又听到秦琼和秦山替周医士解围。银屏忽觉双颊发烧,她知道自己饮酒容易上头,不由得暗叫不好,若是红头红脸,如何出去见人?她放下筷子,和秦云告了个便,带着阿燕走了出来。
从里间的门出去,便是秦府后院的一个花园,她仔细看了看,多是月季,几丛粉色的牡丹夹在其中。花固然不少,只是修剪有些欠佳,看起来有些杂乱。花园旁边不远,便是早上路过的那个水池。银屏小心地探身照了照,脸颊确实有点绯红。她便慢慢地在花丛间来回走走,想着醒醒酒再回去。今日的事情确实有点多,杂乱的心绪让她停不下自己的脚步。沿着秦山书房前面的这条小径一直向前走,她忽然看到一面大鼓。阿燕说:“二娘,你似乎走得远了点,回去吧!那里似乎是翼国公府的演武场,我刚才和阿敏出去时她说的。”银屏却说:“我看看就回去。”浑身燥热,额角汗水涔涔而下,她去袖中找帕子却没有找到。“阿燕,刚好我在此走走,你去帮我把帕子取来。”她缓步走了过去,这演武场原本不小,刚才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角落而已。银屏站在场边,一眼望去,平平整整,黄沙铺地,容纳百十号人没有问题,确是气势不凡。她走向那陈列着兵器的木架,好奇地看看那些寒光闪闪的刀枪。她看到了军中常见的横刀,还有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兵器,比横刀长得多,看上去也笨重得多,她猜着这就是父亲和她提过的陌刀了,父亲和她说这种兵器只有力气足够大的人才能使得了,可以砍得敌军人马俱碎。她又想起父亲和她说过的关于秦琼的故事,说秦琼当年把长枪插入洛阳城下,十几个王世充的士兵也拔不出来,而他策马而来,伸手轻松地拔出长枪傲然而去。她看见这陌刀,已经有点胆寒,血肉之躯,在它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更不敢想象秦琼当年拼死力战的沙场,是何等地惨烈?而现在的秦琼,病弱憔悴,哪里再有当年的威风?时过境迁,人生难料!
“你是谁?”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深沉的男子声音,银屏被吓了一大跳。她霍地转身,空荡荡的演武场上,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缺胯袍的高大中年男子,既不像尉迟敬德那么彪悍,又不像秦琼那么瘦削,看上去也要比他俩年轻些。午后的阳光映着那张线条刚硬的脸,脸上表情冷峻,眼神犀利得有点令人生畏。银屏反应过来,对他这问话的口气颇为恼火:“你又是谁?”那人紧盯着她,又重复一遍:“告诉我你是谁。”银屏不欲纠缠,转身便走,那人却一声断喝:“站住!”银屏看清了他腰间的佩剑,不由得浑身一冷。她眼角余光瞥见兵器架,刷地一声,抽出了兵器架上最右端插的一柄长剑,指着那人咽喉:“莫要过来。”那男子愣住了,重新打量了一下她,问道:“你是翼国公的什么人?”银屏仍然举着剑,没好气地答:“我不是翼国公的什么人!我是和我师父来给翼国公看病的!”“既然是看病的医士,你来演武场做什么?”那人怀疑地眨眨眼睛。银屏怒道:“难道医士没有长腿吗?”那人扬声大笑:“这么个小丫头,说话还挺厉害!”她越发生气:“你又是谁?”黑袍男子敛住笑容:“在下侯君集。”侯君集?这名字有点耳熟…银屏有点晕乎,想了一下突然怔住,擎着剑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兵部尚书侯君集?秦山的老师?侯玉娘的父亲?她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其人这不怒自威的架势,确实像个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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