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在九成宫住了近半年的天子准备起驾回长安。因为答应了为东宫教医女,银屏便被安排进了东宫的行列中。她心情不安,一直缩在马车里。那日吹了山风着了凉,前晚发了一夜的烧,第二日和师父匆匆起行。银屏已经懒得去打听同行的到底是谁。行出数里,周医士叫她下来吃点东西,虽然懒得动弹,不得已挪了下来,就势坐在车驾后面的路旁,掰开一个已经凉了的胡饼。却听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周先生,我们带的干肉多,也请您尝尝。”银屏惊异地抬起头,竟然是程处政。她站起身来,听到程处政在和周医士说:“秦校尉这次有事多留几天,就未曾同我们一起回来。”她听了一怔,拿着胡饼的手一僵。周医士哦了一声,说:“多谢程将军。”片刻,她去几十步外的一条小溪边洗手,听到身后有人过来,回头看了一眼,还是程处政。她没有起身,待他来到跟前用皮囊盛水,这才轻声问道:“秦校尉无恙吧?”程处政低声说:“柴将军把他禁足了。不过你莫担心,只是略施惩戒,估计也就是两三天而已。”银屏轻轻吁了口气,又听得程处政说:“你放心,事情他已经全知道了。”银屏顿时脸一红。

走回车驾旁,银屏却听师父唤她:“屏儿,这里有位小郎君找你。”银屏隔着幂篱的黑纱看去,却是称心,不由得几分欢喜,叫他进车内一起坐。称心还是那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拉住她双手道:“姐姐!你一切都好,我真是欢喜得很。”银屏笑笑:“莫非这事也和你有关?”她左思右想,觉得当日太子插嘴绝非是偶然的事。称心也爽快承认:“是我。我去求的太子殿下,让他帮帮你,把你要出来。”见银屏还是一脸紧张,称心噗嗤笑道:“姐姐,你还在思量什么?几个医女随便教一教也就行了,我请殿下过段时间就放你回家乡,他应允了。”他看着她的难以置信,促狭一笑:“莫非姐姐舍不得离开长安?莫非你也放不下那位英俊郎君?”银屏对这个小人精儿着实是没有办法:“你啊你!”她爱怜地摸了摸称心的小脑袋:“光替我操心了,去东宫那里,日子还习惯么?”称心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笑了笑:“挺开心的,太子殿下那边的人对我都很好。不过,太子殿下真的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他整日很是忙碌。有时候,见殿下又是公务又是读书,不知不觉伏在几案上就睡着了。还有的时候,见他疲惫,我就跳舞给他看,他也很高兴。虽然我的七弦弹得不好,偶尔弹给他听,他也很欢喜,从来没像师父那样骂过我。”银屏虽然觉得有一丝说不出的诡异,见称心一脸灿烂笑容仍然替他高兴:“你欢喜,那便好。”称心又说:“姐姐,既然你如今算是临时做了东宫的人,若你想学上次的那些曲谱,回乡之前我可以教你。”

转眼入冬,这天长安城铅云密布,北风呼啸。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不自觉裹紧了衣裳。一人在东宫门口下马,正是秦山。他向门口卫士出示腰牌,递过信件。俄顷,东宫卫士出来回话:“秦校尉,太子殿下请您进去。”他正正衣冠走进去,满院花木多已不复夏日的绿荫,披着大氅的李承乾正在院内一棵梅树下背手而立。秦山上前施礼,李承乾疲倦地揉了揉眼,对他却很是客气:“秦校尉,辛苦了,父皇让你带来的御笔我已经看完。”秦山躬身道:“太子殿下客气了。您可有回信需要臣呈给陛下?”李承乾扫了他一眼,说:“不急。”秦山有点不安,正待告辞,李承乾看了看梅树枝头,这才回过头来。“秦校尉,回信不急,我倒是有件私事欲烦你去办。你这会可有空?”秦山只好答应:“臣听从太子殿下吩咐。”“听说秦校尉很快要去吐谷浑了?”李承乾微笑道。“回殿下,是的。”李承乾的目光露出一丝赞赏:“秦校尉,你我年纪相仿,一向却少有交往。想不到这次你冲在前面,你是好样的。”“殿下谬赞。”秦山更有点紧张,再次躬身。李承乾看着他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秦校尉,你不必如此紧张。”他向屋里喊道:“称心,你出来,带秦校尉去见人。”秦山正在莫名其妙,却听李承乾说:“秦校尉,陈娘子一早过来东宫教授医女针法,眼见要下雪,今日若你顺路,刚好送她回去。”秦山顿时僵住,李承乾故作诧异:“怎么?秦校尉不愿意?”秦山连忙摇头,突然口吃起来:“臣,臣不敢。”李承乾却像是很满意,大笑着进屋去了。称心大方地说:“秦校尉,跟我来吧。”

秦山跟在称心身后穿过东宫的庭院,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飘在自己脸上。他一抬头,只见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轻扬曼舞,旋转而下。他来东宫次数不少,可是走进内院还是第一次。称心边走边看他,看得秦山周身不爽:“这位小郎君,你总看我干什么?”称心正色道:“秦校尉,我有名字,我叫称心。”秦山点点头,他知道宫里的小人儿们也各有来头不容轻视:“失礼了。”他又有点着急:“你要带我去哪里?”称心瞥他一眼:“很快就到了。陈娘子教了东宫医女将近一个月了,日日奔波,也是辛苦。”这当儿雪越下越大,青砖地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刚走近东宫这个小院子,他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好啦,你们几个今日取穴算是有长进。今天就到这里吧。”称心蹦蹦跳跳地上前推开房门:“陈娘子陈娘子!快出来!”秦山便停住脚步在院里等,心里如敲鼓点一般惴惴不安。片刻后,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身影款款走了出来,他转头看去,不由得痴了。她瘦了点,玉色的衣裙甚至比春天初见时更朴素。脸上虽不着半点脂粉,见到他时那掩不住的欢喜却从梨涡里溢了出来,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这一瞬间他觉得她美极了。称心把装银针的匣子塞进秦山手里:“秦校尉,交给你了啊!”他很想问问她冷不冷,看了一眼称心和门口围观的医女们还是忍住了。

他骑马在旁,走在东宫的车驾旁送银屏回杏林春。银屏待要掀开车帘看他,秦山便轻声阻止:“雪大,莫要掀车帘。”银屏下得车来,东宫车驾和路上伺候的小婢女便先行返回。她掀开幂离,轻声说:“雪大,且等会再走。”秦山默默抖了下披风上的雪,两人在屋檐下并肩而立。呼啸的北风和舞动的飞雪倒像是在他们身边围起了一道屏风,两人一点也没觉得冷。她问:“还好吧?”秦山知道所指何事,微笑道:“平安无事。”然后又补上一句:“你放心,柴将军不会不给我饭吃。”他看着她略显单薄的青色斗篷:“冷吧?”她笑了:“不冷。虽然没带冬衣来长安,杨娘娘前些日子赐了这件斗篷,很是暖和呢。”她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整个人如同一朵插在瓷瓶里冰清玉洁的栀子花。

秦山有点奇怪:“海陵王妃似乎很在意你。”银屏叹了口气:“我听说杨娘娘现在已经住在后宫了。这对她也是好事,她实在是太苦了。”秦山默然,海陵王妃有了天子血脉这件事这一阵子连禁军中人也都知道。他看向铅灰的天空。毕竟,那一场屠戮,他的父辈们手上也沾了血。虽是不得已,那些可怜女子的悲惨命运,他的父辈们也脱不了干系。银屏的声音越发压低。“只是,皇后娘娘情何以堪?”她自言自语:“难道有权有势的男子,都是这样三妻四妾还不能满足的么。”秦山把目光收回,嘴角边一丝微笑:“放心,三妻四妾与否,听凭你说了算。”银屏越发脸红,瞪了他一眼。秦山又问:“我这阵子抽不出空来看你,东宫那边待你如何?”银屏看了下四周,低声地说:“东宫还算好说话,管内事的是殿下的乳娘。每日去教医女几个时辰也就是了。我把外面用蜡封住,从上面向里注水,一针扎下能出水,才算取穴准确。太子妃年后过门,她们多加练习,那时也就差不多了。”秦山又看了她一眼,心知她这素净的衣着应是意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是海陵王妃和太子的言行都让他觉得奇怪,却又想不出缘由。他此刻懒得去想,过几天就要随军西去,今天见她这一面也是实属难得。雪下得越来越大,他情知该赶紧离开,那句告辞的话却卡在他喉头却说不出口。

银屏忽然听到了什么,不自觉地做侧耳倾听状。他问:“什么?”“鼓声。”秦山向旁边瞥了一眼,看到杏林春对面的一家铺子里支起的一扇窗板下现出一个深目高鼻的胡人汉子。他又抬头瞧了瞧,那招牌上竟写的是香料。怪不得他每次走到这里都闻到一些特殊的香味,他只以为是杏林春的药材。银屏的目光也同时被吸引了过去:“这家店里的东西很特别,很多应该是从碛西来的。店主是个美貌的胡姬娘子,我进去过几次,可惜我不懂他们的话,都是看看就出来了。怎的今天还来了位胡人郎君?”“我陪你去看看,如何?”清静的街道正合他意,银屏想了想点点头。他们穿过已经积雪的街道,走到药材店门口。门半开着,店里光线很有些昏暗。两人一望之下,都惊呆了。那鼓声原来是窗边的胡人汉子用手拍出来的,空荡荡的店堂中间,一个女子正在随着那有力的节奏翩然起舞。果真是一个胡姬,褐色中泛着红的头发梳成单刀半翻髻,发间插着两支宝相花的金簪。一双碧色的眼眸,混合了天空的蓝和青草的绿。形状极为好看的双唇涂着火红的口脂,玫瑰色的半臂衬着胸口一抹如雪的肌肤。绛碧两色的间色裙随着两只穿着锦靴的脚踏动的舞步飞扬旋转。银屏不由得呆了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健舞,柔美的身段却舞出铿锵的节奏,那身姿那眼神全都是一种别样的风情。

秦山却看向那个胡人汉子,那人身材魁梧,穿着质地精良带菱纹暗花的靛青色锦袍,黑亮浓密的胡须微微卷曲,五官粗犷立体,乍一看彪悍得有些吓人,却是极有男子气概。他不慌不忙地拍着鼓,褐色的眼眸里带着微笑。秦山看着那人好像有几分眼熟,呆了一呆。他把眼光又落到银屏身上,她正专心地看着那胡姬跳舞,目光里竟有几分如痴如醉。秦山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这丫头干什么都有种不紧不慢悠哉悠哉的味道,果真如此,她慢慢看舞,他慢慢看她,也好。那胡姬婀娜的身影旋转着,像一朵风中摇曳的火焰照亮了屋内的昏暗。最后她腾身一跃,轻盈地落下来,回头冲着那个汉子一笑。秦山说:“这种舞我好像见过。”“哦?愿闻其详。”银屏转过来看他。“宴饮时见过宫里人跳过,像是柘枝舞。”银屏由衷地说:“这胡姬娘子人也很美,舞得也很美。”那胡人汉子放下鼓,用胡语对那女子说了句什么。银屏听不懂,秦山却听得清楚,那人说的是:“这汉人小子居然也懂我们的舞。”秦山微微一笑,用胡语回了句:“都是天可汗陛下的子民,有何奇怪?”胡人汉子听到他用流畅的胡语答话,先是一愣怔,然后大笑。秦山也被那胡人一口地道的汉话惊呆了:“与足下同为大唐子民,荣幸之至。”那胡姬走至门口,左手按胸行了个礼:“多谢小娘子夸奖,进来看看吧。”声音柔美婉转如莺啼,汉话虽不比那个汉子流畅,银屏却自惭形秽,这也比一窍不通的她强多了。银屏看了秦山一眼,确实是有他在身边她胆子大了好些,于是两人跨进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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