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娓回府后趁着年深还未归急急地便又找了好地儿喝起了小酒。此时她正斜倚在憩台上,眼睑微垂,眼睛开合间只留了一条细长的缝。

烛照这只笨鸟,总喜欢追着太阳跑,仲夏日之时,是太阳一年中最疲惫的日子,每到这天,太阳被追的烦,会干脆就坐在神宫殿群最高处,看远处彩色的霞光。

因此每当仲夏夜这天,司徒娓就会很怀念云崖国的冬天。云崖国的冬天,暖黄如烟雾般的阳光细碎地打在脸上,不冷不热的样子,只剩偶尔的炽烈,和长久的温柔。在这样的午后,寻一处高山,高山可看海,再寻一处高台,在高台上坐下,可听山风述说遍野的鲜花烂漫。

司徒娓回忆起从前,时辰顿时过得慢极了,浮黎宝殿坐落云天,低头便可见黄河远上白云间,远眺即可一片孤城万仞山,可她心底不觉得开阔,只觉得压抑极了,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你是谁,竟敢在此处饮酒!”

司徒娓抬眼看向眼前这个跟刚刚那养鸟的小童生般大的少年,心底的压抑被他一声脆生生的怒喝声一杆子打得没了影,她问道,“瞧着眼生,新来的?”

那小童正想继续呵斥,却被另一路过的小吏慌张打断,“回执事大人,正是的。神宫新进了一批慧生,三日前被委任去了各个府邸,这个便是我们府上新上任的小童生之一,当日我们便向上呈了文书告知此事,您百忙之余批了甚好二字。”

司徒娓手里的二两桃色月浆酒顿时重极了,她实在不记得这桩子事儿了,她将手中的酒放在一边,问童生,“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当值?”

小童正僵在那,小吏好心提醒,“还不快见礼?”

小童颔首作礼,“见过执事大人。我是掌事阁的目埕,现在在金鸟池当差。”

“你也在金鸟池当差?你不是掌事阁的吗?”

“年掌事说金鸟池有块瓜地,让我去看着不要让人偷吃。”

敢情年深那二货为了防着她懈怠公务,竟专程找了个愣头青在瓜地里看着。

“那你这会儿怎么会在此处?”

目埕呐呐说道,“掌事说金鸟池已经有个更愣的了,就把我调回来了。”

司徒娓心下了然,“行,去忙吧。”

“是。”

两人告退间,一满头插花的人身女刺猬,双手五箩筐的锦绣托举在头顶,摇曳着不成腰杆的身姿,十分稳当地向她走来,“您这会儿就搁这喝上了小酒,怎的,有好事将近?”

“好事儿这可不兴讲,说一件就少一件。”

“这酒你也别喝了,喝一口少一口。”

正说着话,年深抱着一大沓快埋了头的小册子走过来,皱眉地看向憩台上的人,“才把你叫回来?我就去拿了会儿册子的功夫,怎么又躺下了?”

司徒娓痛苦地看向他怀里的册子,那些册子就像是她脖子上架着的一把刀,“这是累了多久的量?”

“三天!整整三天的量了,前天没干完的累到了昨天,昨天没干完的累到了今天,今天还有些没送来,估计已经在路上了。你再不把这些批完,明天你休想踏出府中一步。”

“你不说只有一封吗?”司徒娓哀嚎。

“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司徒娓气急瞪了他一眼。

年深喊道,“起来坐好!”

司徒娓嘟囔道,“自己家,想躺就躺。”

“你先看茱萸府上这封。”他将所有文书整齐地堆叠在憩台前的文案上,然后将最上面的一本递呈给她,“我见茱萸神官府上的宋真送来时,颇为着急。”

见是公务,花娘子识趣地走开,年深见她翻看后皱眉,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这封乃是云崖国圣宫递呈上来的文书,按制应是直接呈到我们浮黎府上才对。为何却是茱萸府上送来?”司徒娓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他送的急,我未细问。可能是分发文书的小童弄混了?你也知道近些年神宫一直无人可用,这些低阶的职位便由新晋的童生分府负责,一不小心弄混了也可以理解。”

“那些自称散仙的人还是没有正式编制吗?”

“那些人不肯入编。自由,不用干活,还能拿供奉,谁不愿意?自小从童生干起的,大多兢兢业业,而这些散仙对神职人员也尊敬,但你但凡跟他们多说一个公务上的字,立马跑的没了影。”

“想不想立功?”司徒娓突然笑眯眯地问道,“不如将他们这些专门搞个派系,再将这个派系划进神宫的管辖范围,怎么样?曲线包围?”

“是个好法子。但是野路子在野,不服管束,你的第一步就是个大问题。”

“不是我的第一步。”司徒娓眼眸深亮,“是你的第一步,年深,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办。”

“我?”

“哼。”

年深吞下了想说的话,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应道,“是。”

司徒娓的目光重新回到折子上,她道,“云间有险讯传来。”

“云崖江中的那座孤山?发生何事了?是山险?”

“嗯。”她随后道,“我要去找下阿河。”

年深接过她递来的文书,一目十行看完后,有些不解,“不过是山险而已,为何要去找他?那云间就是项清河生母埋骨之地?”

“是。你可知道阿河母亲是何人?”

“他能闯出那般的祸来,他的母亲不该只是个普通人。”

“是了。人的一生都是命定。命定即是因,命定亦是果。”

“你是说?项清河的祸事和他母亲有关?但这跟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据传阿河的母亲乃人间千年前极负盛名的空观观观主‘空观主人’,她为摆脱自然生死,暗中试炼亡魂,弃道后被神宫追杀,于是更名‘凌十九’,后嫁与一凡人项有恩为妻,生下独子项清河,终难产,回葬在云间。”

“如今神宫四位大神官,茱萸神官告假,怀窈神官、海棠神官皆领命在外办事,浮黎神官亦不在宫中,阿河囚居鲲鹏之身,恐敏觉做出什么过分之举,现下神宫无人,我需把他带在身边才放心。”

年深觉得有些牵强,犹豫道,“他虽厉害,但你多着人看管,应当无碍。且他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司徒娓闻言叹了口气,“如果你都觉得他是个聪明人,那这神宫便全是聪明之人,若你觉得相比之下他又不够聪明了,那这天上便全都是些可怕的人了。”

这神宫的天空太空了,人都太聪明。他们所处的憩台有棵万年桑树,她最爱坐在这树下,任头顶繁盛的绿盖替她遮住这太阳强烈的照射,尽管仍有尖刺的金光从绿叶间流露出来,灼灼地燃烧着,但她好像也不再像当初时那般害怕了。

东处阁楼有七层,每一层都有数百守卫,坚毅又年少的执事每前行一步,都有守卫沉肃地向她行礼,她径自走向第七层。

第七层顶上有一处瞭望台,台上有一半人高的小桌,桌上摆放着一个银色小缸,从外向里看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她向缸内喊道,“阿河!阿河!”见无人回应,便又将头俯地更低了些,正要再喊,有磅礴悠远的声音从缸内传来,“你来何事?”

“来看看你。”随即化作一缕细烟进入了空境。

她在空境中找寻着他的身影,突然一股滔天的黑影瞬间淹盖了她的头顶。那是一尾长有千丈被锁于云端的大鱼,那锁链不知从何处牢固,穿过了他的尾鳍,每游走一步对他都是天地之威的钻心之痛。

司徒娓见到他就很高兴,讲述道,“今日天气很好,好到有些发热,一早花娘子便去镇井里将冰桃子去了皮做了冷浆,和着杂着冰的冷水在这夏日里同饮甚是爽口,本想说给你带些来,又让花娘子多做了些,但想着你那巨型的胃,定是如囫囵吞枣般尝不出滋味,于是我便替你吃了。花娘子因此还怪了我好久,说我心思长得越来越歪了,惯会表里不一那一套,明明是自己想多吃,还非要把你扯上。”

“你很久没来见我了。”

“是。”司徒娓暖心笑道。

“你今日很奇怪。”

“哪里奇怪。”

“我在埋怨你,你笑什么?”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很正常。”

“你有病吧?”

“我的意思是你埋怨我,很正常。我今天来,是想听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你母亲的事。”

“都不曲折一下,让我硬讲?”

“我开了头,被你一句埋怨打断了,你怪谁?”

那阿河轻笑一声,像是有个泉水般清澈的少年被风送了过来,“从哪讲起?”

“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也不多。”

“那就从头讲。”

“好,那就从头讲吧。”

“我母亲姓凌,名波,字玄房,武陵人士,因在族中排行十九,故又被称凌十九,样貌美丽,臻首娥眉,一瞥一笑,温婉神秘。

我父亲,无名,双字有恩。

相传云间有一养鹤翁,落魄不羁,颇工吟咏,能妙笔生花,能水上踏马。

于是我父亲项有恩项小公子,便于春日,携一小厮,泊舟于孤山石畔。

衔玉阶而上,欲寻得后一探究竟。

可一番苦累下来,这项小公子养鹤翁没寻到却寻至了鹤翁葬处。

只见一冢青土,冢前有一木碑。

碑上刻有二行字,字曰:白发鹤生,驾鹤西去。

二人再看向周围,四下却已是升起袅袅烟雾,灌得人眼迷心迷。

这时雾中突然走进一青衣女子,信步婉婉,单薄影只,迷蒙的好似画上人。

由远及近,神貌越显端庄高贵。

但紧盯着她的眼,却是疏离又亲和,一种极矛盾的和谐,与雾中身形一般迷蒙的姿态。

小厮惊地倒退两步,项小公子却笑着向前,出声道,姑娘可识得这冢中的养鹤老翁?

姑娘轻声回道,识得,这冢是我的,立碑之人亦是我。

小厮被吓得昏了过去。

项小公子闻言却是又更近了两步,出声询问道,那姑娘可就是在这云间的养鹤人?姑娘可有流传中这一手妙笔生花水上踏马的云上境界?

那女子对他淡漠回望。

走近了,项小公子才发现,女子神情更显疏离,亲和不再,便又出声,

你心先别冷,我就问问,你若是有这手好功夫可愿与我下山当我媳妇?

女子闻言默了一瞬,眼中无怒却声中斥责道,那若是没有呢?

项小公子细思后轻笑,那便当我没说。

却没想到这青衣女子就这般随了那项小公子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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