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窖是昌平侯府地下最深的地方,也最阴冷,最隐秘。这里原是一条地下河,是当年唐家在汴京起楼建府的时候无意间挖出来的。
昌平侯见状,便将其改造成了水窖,将冬日里的冰块储藏在此,夏日里酷暑难耐之时,便可将酒酿、瓜果、香饮子等用陶罐装了,送入水窖里冰着,以便解暑。
唐玉就躺在水窖中央的大石头上,周围全是阴凉的河水。他的身下只垫了一床不算厚的褥子,身上盖着薄被。
是昌平侯让人把他关在这里的,那大石头上还放着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壶毒酒。散发着幽光的烛火,在河道两侧石壁上的穴窟里跳动着。
随着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一丝光亮微微渗了进来,唐玉不适地偏过头去,他知道,那个人又来了。
昌平侯拎着一个小木几,沿着石阶缓缓走下,踩着河中凸出的石头一步步来到唐玉身边。他已经没有年轻时那么挺拔了,耷拉着脑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待行至唐玉身边时,昌平侯把小木几放到大石头上,弯腰坐了下来。
昌平侯每日都会把唐玉关在这三个时辰,借着水窖的冷气折磨他。但昌平侯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把唐玉折磨死,这样他就会背负着杀害儿子的骂名。所以三个时辰一到,昌平侯就会把唐玉送回暗室的房间,让他恢复片刻,吊着一口气。
但是,只要唐玉在石头上躺着,那三样可以自杀的东西就始终在石头上放着,他那副病体很难扛得住寒凉刺骨的环境,只要他不想再受罪,随时可以了结自己。
昌平侯凝眉看着虚弱至极的唐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握住唐玉冰凉的手。唐玉微微动了动身子,把脸背了过去,他讨厌昌平侯那副故作慈爱的样子,甚至是憎恶。
昌平侯的手一僵,倒是没有生气,只意味深长地说:
“玉儿,爹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也该体谅体谅爹的苦!咱们家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你祖父年轻时犯过事,虽保住了爵位,可咱们家到底是有污点了!爹袭爵后,战战兢兢,步步为营,生怕踏错一步葬送了全族!”
他缓了缓,探头打量着唐玉的神色,见他仍闭着眼睛,不愿搭理自己,便又苦口婆心地劝道:
“如今,你可能是唯一一个从长安宫里生还的侍卫,你说你没叛变,谁信呢?你若是不死,日后迟早被人发现,有心之人若是到朝堂上参我一本,咱们全家恐怕都难逃此劫呀!就算你恨爹,你总要为吕姨娘和小七想想,不是吗?”
唐玉闻言,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有气无力地说:
“你少拿家族利益来标榜你自己!你为的是保全家族吗?你只是纯纯地想让我死!吕姨娘和小七都没有说过让我自杀来成全她们,你有什么资格替她们做决定?你心里清楚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你怕我向你寻仇,便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妄图逼死我!”
说完,唐玉捂着胸口剧烈地咳着,他已两日未服药,体内余毒正在慢慢发作。他偏不要自杀,哪怕自己余毒发作而死,也是被亲爹折磨死的,他就是要把自己的死栽到昌平侯的身上。
“我的儿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昌平侯还装作一副心痛的模样,上前轻轻拍了拍唐玉的背:
“好孩子,你就听爹的话,了断了吧,别再折磨你自己了!”
“是谁要折磨我?难道不是你要折磨我吗?”
唐玉艰难地抬起头来,满含怨念地盯着父亲,一点一点跟他算着旧账:
“昌平侯,你还记得我母亲吗?我母亲是宗室女,皇族血脉,嫁你的时候才十六岁,可就因为你多年的心虚和猜忌,便默许自己的妾室将她毒杀!”
唐玉的母亲,是大周安阳公主的女儿,闺名唤作珍儿。
可悲的是,安阳公主的生母是宫女,又早逝,因此安阳公主便一直身处在皇室的末端,不受重视。
珍儿十五岁那年,在元宵灯会上一眼相中了昌平侯唐国忠,那时唐国忠的父亲因犯事畏罪自杀,他年纪轻轻便袭了爵,在一众勋贵老爷堆里格外耀眼。
于是,珍儿便回去求了母亲安阳公主,让她去请先帝赐婚。安阳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因自己人微言轻,也鲜少去叨扰先帝,为了女儿这才去先帝那里求旨。
姑母是第一回开口,先帝也不好不给面子,再加上昌平侯府刚出过事,安排一个宗室女过去监视着,吓唬吓唬刚袭爵的唐国忠,也好让他安分守己些,别走他父亲的老路。
然而,唐国忠也始终认为珍儿是先帝派来的眼线。因此,面对珍儿的体贴和多情,他都觉得那是带着目的的,他不会领情,且一再冷落珍儿,还纳了不少妾室。
可珍儿毕竟是宗室女,唐国忠偶尔也得做做样子,在先帝面前表现出顺服,后来,珍儿终于生下了唐玉。
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已沉迷丹药,昏庸不堪,甚至不理朝政。唐国忠便大着胆子对珍儿动了杀心,默许何姨娘在珍儿的养颜羹里下药。随着毒药在体内逐渐增多,珍儿的身体也垮了,没过多久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后来,年少的唐玉自己查出了母亲的死因,要求父亲严惩何姨娘,可唐国忠哪里肯承认这个事实。
就这样,唐玉跟父亲决裂,昌平侯不想看见他,就送他去宫里当御前侍卫了。唐玉本想借此机会接近先帝,向他说明母亲的死因,可他只是一个三等侍卫,没什么话语权。更何况先帝那时天天炼丹,连玉川城告急的军报都顾不上看,又怎么会搭理一个三等侍卫呢?
就这样,唐玉还没有找到能单独面见皇上的机会,戎狄便攻入了长安。而他也受恩师之命,成为了一名卧底。
时光一晃,便是八年有余。
见唐玉又提及那些往事,唐国忠的脸色铁青,他握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起:
“唐玉!你不要再挣扎了!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允许你活着!我不能因为你叛降,就把昌平侯府葬送在我的手上!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唐玉看着父亲被激怒的模样,却忽然笑道:
“难道你逼死自己的亲儿子,便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了吗?”
“你……”
唐国忠一时气急,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垂下头,承认了某些事:
“玉儿,你莫要把女子的感情看得太高洁,就算你母亲对我有情,我就不信,先帝真的会允许她对我一片痴心,没有半点监视之意?她活着,迟早祸害我全家!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她们就像猫一样,谁给她们锦衣玉食,她们就爱谁敬谁!所以我从不会真心待任何一个女人!”
唐玉不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忍不住回怼道:
“是啊,你自私自利,你何曾爱过别人?你只爱你自己,你只爱你那岌岌可危的爵位!你只爱你作为家主时儿孙满堂的成就感!”
唐国忠最受不了的就是子女的忤逆,他喜欢听话乖顺的,连小七跟他犟嘴,他都要骂上两句,更何况是唐玉。
谁知,唐国忠却没有暴怒,而是轻蔑地笑道:
“玉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我听小七说,你还有个妻子?你知道她为何愿意不离不弃地照顾你这副病体吗?因为她知道你是我的嫡子,她还巴望着有朝一日能跟你回昌平侯府,能做高门宗妇!你想想,她现在是真的找不到你了,还是已经放弃你这个病秧子,准备另攀高枝了呢?”
唐玉垂下了长睫,眼底流露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失落。可他很快就轻声笑了笑,坦然地说:
“她凭什么不能另攀高枝?你都想要我死了,她难道还要为我守寡吗?这个世上本就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我是她少时的羁绊,却未必能陪她走完一生。她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也早就告诉过她,我若不成,她随时可以改嫁!”
唐国忠的脸一瞬间冷了下来,他越是讨厌别人反驳他、质疑他,唐玉就越能让他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中。他一度想咬咬牙,亲手了解了这个孽种,可又怕日后午夜梦回,珍儿和唐玉母子会来向他索命。
就在这时,异样的轰鸣声突然响起,水窖的铁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道强光倏地照了进来,连唐国忠都觉得眼前一晃,赶忙用长袖遮住了眼睛。
两个看门的侍卫被人从石阶上踹了下来,滚进了地下河的冷水里,扑腾了半天才游上来。唐国忠定睛一瞧,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把他的宝贝女儿小七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那女人目光凶狠,将一把短剑横在了小七的脖子上。
小七吓得哆哆嗦嗦,被女人推着往前走着,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唐国忠大惊失色,连忙站起身来怒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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