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玖

李容身点点头，道：“想来也是。我只是觉得，觉得她和我想象的八月花神不一样。我记得曾经路过八月花神庙，那上面的楹联写的是……是……”

楚千渝想起来，接着说：“八月凝寒露，馥郁满乾坤。”

“对！我想象的桂花花神，就算不高冷，也该是个清逸绝尘的主。可她似乎那‘三分俗’还未褪去，她好像……”李容身亮晶晶的眼睛里是亮晶晶的八月花神，笑言：“她好像一碗热汤，我在外巡守了好几天，回来之后，就捧着这么一碗清亮的暖呼呼的汤水。”

阿芒哼笑一声：“你这形容有些怪怪的，不管啦，她们都去听花神讲故事呢，咱们也凑凑热闹。”

同一群花仙子挤在一起，这神庙里又香又暖，令人心驰神荡。还未等八月花神讲什么，花仙子们叽叽喳喳问起问题来，花神不恼也不急，问一个答一个。李容身像个学生一样举起手，晃了晃：“我可以问问题吗？”

“你问吧，只是你此前就是一个凡人，比我还熟悉凡间事，若是问我天上的事，我又怕这许多日子不在天上，还没有你懂呢，哈哈哈。”八月花神开朗得像是刚出场的王熙凤一般。

“我想问，凡间我们听说的那些神仙故事，是不是就是你们下凡的时候，显出了一些自己的神力或者法相？”

“有些是，有些不是。”

“既然有些是，那另一些为什么不是？除了神仙，还有谁有神力？哦对，还有妖魔鬼怪呢。”

“神仙现身，那叫做显灵，妖魔鬼怪若是现了身，那怕不是神仙故事，而是唬人的故事了。那另一些啊，是人们编故事的时候，扯我们神仙做大旗呢。”

笑声响起来，还未传远，八月花神忽然收了笑容，正色道：“于人间而言，神是用来解释的，而不是用来护身的，人的生存从来都是要依靠自己的。就拿我这次下凡遇到的……”

八月花神就这么把围着的孩子们引进自己要讲的故事里。她讲的故事不算稀奇，只是她拿腔拿调的，讲起来仿佛是在调侃别人的经历，逗得一班仙女仙子前仰后合，花枝乱颤。李容身本来也笑得发蒙，被她忽然一问激得身上一紧。

“苏子那丫头哪里去了？怎么不在跟前？”

李容身本想以静制动，但是又分外好奇南梦清黎的反应，便悄悄回头看，不想被八月花神将这个小动作看在眼里，又引发一问：“哎，你看她做什么？是不是你们两个知道什么？快如实交代，苏子不早早来侯着我回家，可是躲到哪里去耍了？”

南梦清黎回过味来，嘴唇微张，道：“苏子躲哪里去了？和那女娃娃躲到一起去了吧……为什么要瞒着我？那一胎本来就不该有，早该前一世就结束了……为什么要骗我？姑姑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伙同她一起骗我？我是为你好啊，你不喜欢我对你好吗？龟甲也骗我，都在骗我，谁都可以骗我，李容身，你竟然敢骗我！”

见说着说着吼起来，一头雾水的八月花神也察觉到不对，抬了一只手，往后退几步，众仙也随之退几步，似是要保护娇花弱柳免于纷争，也似是让开擂台，给这三个“外边”来的仙友一较高下的空间。

南梦直逼到二人身前，那面孔相较之前，更加苍白与瘦削。李容身心疼，一时间真觉得自己错了，不该对她这样，支吾着想解释解释，被楚千渝扳过身子，拉着手往神庙外走。

“她在哪？”南梦察觉到李容身的愧与怯，眼睛里忽得亮起光来，拉住另一只手，“你带我去找她吧。”

“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一个驰骋沙场的女将军都做不了什么去违抗天命，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李容身越想越气，这语气越说越冷。

南梦松开手，咽了咽口水，轻轻地说：“可以。有一个办法。”

李容身此时看南梦清黎，像一个末世的饿鬼。

南梦自顾自说下去：“老君有个炼丹炉，可以化炼魂魄，这孩子投进去，只消七七四十九日，便会化成一颗金丹，到时候，姑姑服下去，便是完整的姑姑了，完整的……”眼泪滑落，有几分委屈。

李容身觉得楚千渝拉着自己的手有几分凉意，侧头看去，那脸面更是冷峻。

楚千渝道：“我不需要。你姑姑不需要。你以后别再叫我姑姑了……我觉得可怕。我觉得恶心。”这话说得一句一顿，似是那气息倒不上来。

南梦清黎捧着自己的心口，摇头道：“不不，姑姑，你别怕，那些可怕的事我来做，你甚至都不用将那金丹吞下去。你只需要闭上眼睛睡一觉，再醒来，一切就好了。”

“你，呵呵”李容身笑了一声，“你这动作夸张了啊。”

“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很得意？藏的真好，我怎么找也找不到。若不是我近来气力不稳，施法不定，岂会让你这般得意？”南梦忽然从自怜中生出怨恨来，“都是你，你整天都是这些歪心思，惯会蛊惑那一套，姑姑信你了，她们这起子也信你了，都不告诉我那小东西藏在哪里，哼！”

南梦清黎冷不防推了李容身一下，后者跌在地上，牙关一紧。

楚千渝彼时不知道陷入什么回忆里，手虚虚地牵着李容身，因此这一推就没能设防，搀扶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虽有些疼，李容身也不觉得如何，只是摸到楚千渝扶自己时冰凉颤抖的指尖，忽有些气急，盯着南梦清黎的鞋面一下一下喘粗气。

李容身觉得自己像一个打气筒，一下一下，要把一个虚空中的气球打破了。

“你还不起身么？我可没有使力气。你真摔疼了？”

李容身避开南梦要拉自己的手，一边拍着衣摆，一边说：“清黎公主，你可别这样一副伪善的样子。我之前还在想，我最想回到愚听还是愚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想呢？那会多快乐啊，你为什么只想回到一开始，只有你和你姑姑，没有我和愚听的时候呢？我后来才知道，因为你伪装自己伪装得太累了，你要装清高、装友善，太累了。”

南梦眉头紧蹙：“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也可能你想回去咱们三个人刚见面的时候，毕竟那会，楚千渝是忘掉一切的愚听，而李容身是诸事不知的肉眼凡胎。可是，楚千渝终究想起来了，而我也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一切。”

从李容身的嘴里，南梦清黎听到了一声轰顶的雷：“当年正是你背叛了疼爱你的姑姑，剖心失忆，都是因为你。要一直瞒着别人这件事，很难吧？要一直自欺欺人，很难吧？”

“你……你胡说！大放厥词！”南梦清黎似乎这才注意到这是在百花神庙，周围还围着好些仙人，“你们，你们不要听她瞎说，她为了不让我找到那丫头，开始扯东扯西了！”

“我扯东扯西？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了！”李容身急火攻心，手指捻诀也极快，回眸宝镜从八月花神腰间飞出，握在她手里，一拍就要将南梦拍进镜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