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龙周站在老族长的身后,也能隐隐感到,虽然大部分人情绪激烈,但一种极沉重的绝望气氛已经压在了篷帐之上,连月暴雪所能压垮的,只是营帐。但这种力量压垮的,将是人的骨头。

自己的族长落寞的垂着苍白的头,一言不发,只是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搓着干牛粪的碎末,看着它们洒入火中。

这个时候,每个人都醒悟了——他们甚至不知道无妄之灾将以什么方式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族长仿佛抬不起头来,看也不看其他人,只是沉默的捋着胡须。从豢龙周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双肩颤动着,像是哭泣,却又听不见一丝声音。

豢龙周眯起凤目,攥紧了手中的“碧海清”。

谁都没有主意了……豢龙氏即将覆灭了……

族长突然从腰间摸出一片青色的龙鳞,那片龙鳞被一条黑色的绳子穿过做成了项链。鳞片异常光洁,甚至微微闪着青色的光芒。在火光下,鳞片晶莹如玉。

族长突然抓住豢龙周的手腕,豢龙周立刻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他快速抖动手腕,想要挣脱。但是族长手上传来的铁钳一样的力道令他挣脱不出。

族长没有说话,只是把鳞片塞到豢龙周的手中。然后他回头看着众人,吸了一口气,高高地举起豢龙周的手:“如果我死了,他会在入海之前引领你们的——豢龙氏的传承,是他的。”

人群异样地沉默了一刻,豢龙周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

在豢龙氏口口相传的传说中。

谁拿着它,谁就是豢龙氏名正言顺的族长。谁拿着它,谁就会豢龙氏移星换斗的法术。谁拿着它,谁就有豢龙氏千百年来的传承!

人们似乎回过神来,但都没有说什么。豢龙氏的族人能不能躲过无妄都还难说。那片龙鳞纯粹就是一个物件,它要是真的有用,无妄便不会降临!

豢龙周一掀帐帘,迈步走了出去。

篷帐外面的空地上,一条玉龙盘肆在火堆旁。玉龙长鬃飘然,银鳞闪耀。一枚金珠颔含,两根龙角角浪凹峭,长身细尾,额头之上,一团金文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条玉龙名为“玉琼”。

自豢龙周认识它起,它的额头之上便已经有那金文了。可族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那金文是何含义,连它自己都不知道。

豢龙周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玉龙额上的金文。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一团金色的花纹——因为它并不是目前世上的任何一种文字。

像是一种云纹?

豢龙周不确定,他轻轻抚摸着玉龙的长脸,感受着鳞甲传来的冰冷触觉。

无妄所将降临的灾难究竟是什么?豢龙氏一族就真的将要覆灭了么?

豢龙周不禁又想到敖广的那张脸。他要自己的魂魄干什么?他真的是想让自己做他巡海的夜叉么?

他觉得未必。敖广是一定有自己的心思的,只不过藏着的是什么心思?这恐怕没人知道。

豢龙周叹了口气,慢慢走向不远处的牛棚。

“周!”

豢龙淼突然从他身后扑了过来,豢龙周连忙闪过,靠到了一旁草草搭设的篱笆上。

“周,族长他们是怎么说的?”豢龙淼眨着眼睛,将身上的羊皮袄裹的紧些。

她很青睐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十八九岁,却剽悍得像只豹子。在伏龙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浸透了,却一声也不吭,只是拉开半边衣襟裸了右臂散热。

豢龙淼至今还记得那个情景。

那只暴露出来的手臂筋肉虬结着,异常的健硕。仅仅只看到那只手臂,却让豢龙淼对他加以青睐——这火热的目光,直直连绵了数年。

“没说什么。”

豢龙周看看她的皮袄,简短的回答,然后开始玩着自己身上略显单薄的缁衣衣角。

“真的么?”

豢龙淼凑了过来,满眼尽是狐疑。

“我骗你干什么?'碧海清'已到,我们会没事的。”豢龙周勉强安抚着豢龙淼。在这个时候,他自然不能说实话,只能勉强安稳人心。

尽管他自己知道,豢龙族生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

细腻的触感突然爬上他的手臂。豢龙周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淼正在他的手臂上系着什么。

是一条白色的豹尾。

在阳光下,它的每一根毛都晶莹如雪。

豢龙周抖了一下似乎想推拒,但是豢龙淼手上传来的轻柔力道令他不想挣脱。豢龙淼不说话,只是笑,把皮毛细心地缠在了豢龙周的手腕上。

淼把豹尾束在了豢龙周的手腕上,以红色的丝绳束好,打了一个死结,然后郑重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在骗我,可无论如何,全族的生死都是绑在一起的——也许只有你,才能给族人们谋得一丝希望。”

淼没有笑容,豢龙周看了出来。这个少女瞒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睛里映出来。

“你要记住,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解下这条豹尾。这是孟极的尾巴,或许可以让你和它一样善于潜伏隐匿,躲过祸事。”

她停下手,呆呆地凝视着豢龙周有些粗糙的那张脸,犹豫了很久,轻轻上去摸了摸他的脸蛋。

豢龙周点了点头,垂眼看着地下。

“我们……会不会死在即将到来的无妄中?”已经走出两步的豢龙淼又转过身,朝着豢龙周问着。

豢龙周心里涌起酸楚,这个少女就是太聪明又太脆弱了。假设是她独自一人生存,怎么可能活的长久。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豢龙周抹着衣角,努力地摆出了一个笑容,“我们谁都不会死的。'碧海清'会帮我们躲过无妄的。”

豢龙淼轻轻地摇头:“可是我知道……那东西该怎么用,谁都不知道。”

她开始呆呆地往营地里望去。偌大的营地里很少荒芜,彼此相连的帐篷间不见有什么人走动。

放眼看不见一匹马,无人管束的羊啃着帐篷帘子。远处,几条龙扭着身子钻入云中,在云层在忽隐忽现。

“回去吧。”

豢龙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拔出腰间的短刀,朝着河边走去。

丰沛鲜盈的下午日光洒在山上,照在豢龙氏的营地雪白的篷帐上,照在他们的羊群与牛群身上。

更照耀在那些巨龙的身上。

呜咽的骨笛声响起,随风而去,飘进每个豢龙氏族人的耳中。

篝火旁,玉龙的龙鳞被火焰照耀着,闪着微微的金光。十几只色彩斑斓的鸟雀落在它长长的脊背上,啄着它的鳞甲缝隙之间,似乎急切的想要从鳞甲间获得什么一样——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涎液,腥气浓烈而带有甜味,所以鱼群、鸟群都跟在后面争相舔食。

突然,鸟群们似乎像是受到了惊吓,都炸着翅飞往空中。紧接着,玉龙的一双大眼猛然睁开,乌黑的双瞳犹如宝石一般闪耀着。它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抬起硕大的龙头,望向远处越走越近的豢龙周。

对方的手中提着一尾鲜鱼,鱼还在时不时的挣扎几下。

玉龙的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长吻微抬,用如同白玉造就一般的犄角在脖颈处搔起痒来。

随着豢龙周越走越近,玉龙龙吻处的两撇长须开始上扬,像是活了一样,在空中飘摇着。

它的肢体语言在豢龙周看来很明显。

它在嗅着鱼的鲜味。

它很兴奋。

豢龙周拍了拍玉龙的长吻,在它面前放下那条大鱼。然后慢慢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白云,发着愣。

天空有着白色羽背的鸟儿飞过,鸣叫着向北而去。白云被风驱赶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向北方飘去。就如同被牧人所驱赶的羊群,迅捷而带着些慌张。

过了许久,他仰起头,看到玉龙在用爪子撕扯着鲜鱼,却不下嘴,便说道:“无妄即将降临了,我们可能逃不过这劫……你如果想要走,就尽快带着它们走吧……”

豢龙周的声音不大,但他感觉玉龙一定听清了自己在说什么。

果然,玉龙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然后又自顾自地撕扯起来。

豢龙周看着远处,看见族内唯一的那匹瘦弱的翻毛母马立在河边,一个老女人半跪半蹲在马腹边挤着奶。

那是给族内孩子们挤奶的母马,族里不少孩子们的身体很差,每天要饮一杯新鲜温热的马奶。

“你随时可以走,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了……”豢龙周看着那雪白的鱼肉,发出一声长叹。他咂咂嘴,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牛肉干,掰碎了扔到嘴中嚼着。

“我们虽然有了'碧海清',但不知道怎么使用。很有可能破解不了无妄。你们最好尽快去逃命。”

说到这里,豢龙周的眼眶变得潮湿起来。并不只是因为那些龙,还因为自己的族人。

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豢龙氏还有千余人。每到傍晚的时候,都会有鹿角哨的声音响起。

那是牧人们归来了。他们驱赶成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云,黑牦牛每一头都有马背高。而驱赶它们的牧人骑乘着高大的骏马,它们一色的火红,高矮和色泽毫无分别,在牧人的驾驭下还仰头刨蹄,发出长嘶。

在他们后面,有时还跟着一两条族外的云龙。

在豢龙周的记忆里,那似乎是豢龙族最昌盛的时候了。

而此时,无妄即将降临,豢龙氏能否挺过这一劫?

玉龙似乎读懂了他的忧愁,它半抬起身子,朝着远处的一个地方竖起了触须。

豢龙周眼皮一跳,旋即看向玉龙:“你是说……它可能知道?”

玉龙合了合眼,算是肯定。

豢龙周回头看向远处海中的一座岛屿,像是祈祷一般的跪在地上,看着那岛上苍翠的树木。

“我们走。”

豢龙周站起身,对玉龙说道。后者立刻伸展腰身,霎那间身躯大了数倍,整条身体摆动着,从地上逐渐游了起来。豢龙周调整好姿势,猛然一跃,抓着龙须爬到玉龙头顶,盘腿坐在两角之间的金文处。

玉龙长吟一声,扭转身体,沉默地朝空中飞去,速度平稳,姿态优美。庞大的身躯在腾挪之间带着飓风,两根触须抖动着,像是在空中探寻着什么一样。

白云飞扬,碧海波荡。几只海鸥箭一样的掠过海面,发出清脆的啼鸣。远处,一头灰鲸跃出海面,然后重重地砸入海内,掀起巨大的浪花。

豢龙周坐在龙头上,看着愈来愈近的海岛,将腰间的一把兽骨匕首拔了出来。

玉龙很快载着他落到地面,豢龙周连忙跳下龙头。

此处空旷无比,只有一棵参天大树,此树枝干虬曲苍劲,黑黑地缠满了岁月的皱纹,光看这枝干,好像早已枯死,但树冠葱葱,来往相叠,枝柯交错,浓绿如云,添描上一层神秘深幽,如梦如幻的色彩。

豢龙周看看树冠的顶部,觉得树木的状态还不错。他眯起眼,用匕首在左手手心割开一道口子。

鲜血很快从伤口处流出,豢龙周没有处理伤口,而是将沾满鲜血的左手盖在树干上。

“今有豢龙氏周,因族将遭大劫,走投无路,现以血祭之,乞拜木龙。”

——这是豢龙氏的请仙之术。

它能请来豢龙氏始祖董父最早相识那两条龙其中的一条——青龙。但只是它的一丝念意,以满身青苔的形象出现。

因为它这时的状态是满身青苔草叶,便被历代豢龙氏中的散修门戏称为“木龙”。

豢龙周话音刚落,一道金光立闪。紧接着,古树上方出现一道黑影。黑影背光,瞧不仔细,只看见巨大的黑色轮廓横空掠过,突然周身闪起刺眼的青色光芒。

刹那间,狂风大作,一道闪电陡然劈落。滚雷声声,在天际响起。天地突暗,但仅仅维持了一瞬,便再次晴朗。

豢龙周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怎么回事?难道没有生效?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玉龙,后者正伏在地上合着眼,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突然,树冠上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豢龙周立刻抬起头,握紧了匕首,警惕地循声望去。

树冠之上,一颗硕大的青色龙头垂了下来,脸上青色的细小鳞片泛着柔光,两根极长的龙须随着它的移动而飘摇。粗壮的龙角恰似巨树的枝丫,上面长满绿苔,就连身上的青鳞也尽被青苔与草屑覆盖。

木龙那车轮大小的黄玉瞳孔突然一转,硕大的龙眼一下子瞪向豢龙周。豢龙周吓得手一软,匕首脱手而出。

“何故扰我?”

木龙保持着淡漠的眼神,等待着豢龙周的回答。

豢龙周立即跪地:“今豢龙氏将遭无妄之灾,所能解者,唯有'碧海清',现求得此宝却不知如何作用。万望木龙解惑。”

木龙没有说话,而是像木雕一样停住了。

它似乎在思考。

豢龙周不敢打扰,只是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突然,它眯起双眼,张开足以吞下一头牛的大嘴,脖子陡然向后弯曲,打了一个充满困意的哈欠。

豢龙周愣了下,他没想到这历经千年的木龙竟如此不靠谱,在这个时候,它居然还打哈欠。

“把宝与我一观。”木龙的触须抖动着。

豢龙周连忙从怀里摸出“碧海清”,恭敬地放在木龙眼前。此时的“碧海清”已经没有了在龙宫中那么凌冽的气息,而是变得和一块普通玉石一般只有

木龙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块青玉,它似乎对这个东西并不熟悉,眼神中有一丝茫然。但它没做何表示,只是歪了歪头,把脖子垂下来。

“这东西……”木龙面无表情,但可以听出它有一丝失望:“恐怕不能庇护全族的人,无妄将以什么形式出现我也说不准,它几乎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这宝,要放在龙首才有用。”

它昂起头,朝着不远处俯卧的玉龙看去:“放在那个家伙的头顶,以露水浇之,便如生根一般,放清气以庇本族人龙。但只可能维持数日,数日之后,若无妄还未走……那……我也爱莫能助。”

“依您看,无妄会以什么形式出现?”豢龙周问道。

木龙闭上眼睛,语调转缓:“这我说不好,不过……”

“不过什么?”豢龙周急切地问。

木龙朝树上退去:“不过我有一个猜想。或许应验。”

“敢问木龙所猜为何?”

“族内老觋所算的不错,可或许这'无妄'并不只是对豢龙族的……”木龙微微合眼。

豢龙周有些惊讶,好奇而迟疑地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无妄'或许会席卷整个天下。”

木龙闭上双眼,叹息着吐出一个字。

“疫。”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炸雷。豢龙周惊恐的回过头去,却看见原本被太阳照耀到极亮的云霞黯淡下去。远处,铁灰色的阴影占据了半个天空。

暴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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