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龙周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了一线,眺望着东方朝阳的方向。

清晨的远山分外壮美。一轮红日撞破云天相接处,将金红的光芒投在山顶,山石风物顿成一片朦胧的赤色剪影。山石的棱角在日光的照射闪亮着,恰似金之霄汉。

可对豢龙氏一族来说,今日是恐怖的开始。

无妄的到来便是今日。

豢龙轩在他的身旁忙碌着,将一件皮袄扔到豢龙周的身上,然后他将身上的皮袄束起,登上做工粗糙的鹿皮靴子,准备出去。在出去之前,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腰上别的短刀。

“你还要出去?”

豢龙周穿起皮袄,将身旁的一把铁质长刀拿起,准备和他一起出去。轩是他自幼时的玩伴,他不能不管。

“是啊。”豢龙轩没有看他,而是把腰带紧了紧,回答道:“豢龙乌的腿伤了,只能我去给孩子们挤马奶了。”

豢龙周点点头,把长刀别在腰间:“我和你一起去。”

豢龙轩拿起一只黄陶瓶,掀开帐帘走了出去,豢龙周紧随其后,只不过他在离开时把帘子合上了。

就在他们刚刚走出篷帐的那一刻,营地的边缘传来了那匹母马的嘶鸣。

金色的草尖衬着四季红叶,极目之外一片耀眼的明灿。营地里还燃着几个火堆,那是用来煮肉的。一想到那扑鼻的肉味,豢龙周不禁咽了口唾沫。

远处的山林时不时传来几声呦呦的鹿鸣,鸟群如云一般大片大片的在天空上飞翔,日头高照,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唯一让人不舒服的。

就是那“无妄”的预言。

豢龙周朝着手心哈了口气。天已渐凉,他们想要熬过这个冬天并不太容易。牛棚里只有三头黄牛了,原本五十四只的羊群已经被族人们吃光,只剩下几只羊羔。现在还可以找些野果来果腹,可一旦寒冬骤至,整个族里都会陷入饥荒。

在他想这些的时候,豢龙轩已经提着陶瓶在母马的马腹旁蹲下。

“他们似乎都不敢出来了。”

豢龙周环顾四周,发现营地里空荡荡的,没有出来的族人,就连人声都没有。大家似乎都不敢出来,就像缩在帐篷里就能躲过无妄的到来一样。

“是啊。不过我也很想躲在帐篷里不出来。”豢龙轩笑了起来,两只手不断揪着母马的马奶,洁白的乳汁很快被挤到陶瓶里面:“也不知道那些龙怎么样了。”

豢龙周一笑,然后揣起手说道:“放心吧,它们过的肯定要比你我滋润的多。至少无妄不会降临到它们的头上……”

“确实。”豢龙轩一边挤着奶,一边干笑了起来。

洁白温热的奶很快便盛满了陶瓶,豢龙轩弯着腰站起来,把马奶递到豢龙周手里。

“话说,今年冬天可不好过啊。”豢龙轩伸了个懒腰,对身旁的豢龙周说道:“估计整个冬天都没办法吃到肉了,要不然到时候你跟我进山,看看能不能猎些野物。”

豢龙周摇摇头,心里腾起一阵苦楚,不知道豢龙轩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了他要入东海当夜叉的事情。

他淡淡回道:“与其想以后,你我还是想想眼下最头疼的无妄之灾吧。”

豢龙轩没有回话。无妄确实是萦绕在豢龙氏一族之间最大的一层乌云,今天已经是无妄即将发生的那天了,谁也不知道无妄将会怎样出现,所有人都缩在篷帐里不敢出来。整个营地中一片死寂。

走在前面的豢龙轩转过头:“对了,这奶要不然还是先给族长送去吧,让他来分……”

豢龙轩说到这里就哑了。豢龙周看见,他的眼睛越睁越大,脸色变得惨白:“那是什么东西?”

豢龙周连忙转过头看去,却看见营地边缘,那匹母马已经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而它后方不远处的草堆中,一大片草尖正在微微抖瑟,似乎有什么东西隐秘其中。

豢龙轩与豢龙周对视一眼,各自抽出刀来,将马奶放在一旁,慢步朝乱抖的草丛那边贴了上去。很快,他们离草丛只有几步之遥,豢龙周探出刀去,想要拨开草尖。

可就在这时,他们发现那片草丛正在以飞箭的速度快速枯萎。

惊雷一声的怒吼。

草丛中奔出一头蜚来。那蜚长约一丈,通体乌黑,形如野牛而白首,只有一只血红的怒眼,身后一条似蛇尾一般的尾巴左右乱敲。怒气冲冲,直奔二人而来。

“跑!”

豢龙轩首先做出反应,撒腿就跑。豢龙周紧随其后,两人一边逃命,一边大声示警:“所有人都出来!有蜚出现了!”

豢龙周在跑的同时快速后头看了一眼,他清楚的看到。当蜚踏入水坑时,水源会立即干涸;当它进入草丛时,草会立即枯死。

这绝对是如假包换的蜚。

那头蜚突然驻足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又是一声裂石崩云的怒吼,四蹄踏尘,急电般朝着豢龙周、豢龙轩二人冲来。

“可恶!这畜牲死盯上我们了!”豢龙轩大骂一声,对着豢龙周吼道:“分开跑!”

说完,他快步奔向营地外围,企图将那头对族人造成威胁的蜚引开。豢龙周倒是没跑远,而是风一样的爬上一棵古树的树权,夹着长刀向远处看去,却见那头蜚直直地追向豢龙轩。

鬼晓得这恶魔怎么会孤身一蜚在这里出现,怎么会从太山上跑出来的,也许是闲得无聊独自出门探险旅游;也许是专门出来寻花问柳;也许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离开太山……不管怎么说,这头蜚此时此刻单身独处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而且不过如此,它是传说中的灾兽,太古的灾难之神,它出现的地方都会发生大的灾难。而且,它体似无害,所绎枯竭,其干谯厉。

他把长刀别在腰间,然后用力吹响项上挂着的兽骨哨。

骨哨声凄然响起。

过了两瞬,远处的云层立刻破开一片。一条白色巨龙撕破层层云彩,朝这边游来的同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

是玉琼。

它扭动着身躯,飞快的朝这边赶来。另一面,豢龙轩与蜚中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眼看着两者之间便只剩下三四个身位了,豢龙轩皮带上的花扣在蜚的独眼之中已经可以看清。

那头蜚猛然向前蹿越,两者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喷着热气的巨口几乎可以碰到豢龙轩湿漉漉的脊背。

而就在这时,一条玉龙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的同时,掀起了极大的烟尘。紧接着,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长吟响彻山野。

玉龙高高抬起头,冲那头蜚竖起了触须。冲向豢龙轩的这头蜚已经停下,朝着玉龙用鼻子喷出一股热气,似乎对它很不满。玉龙再次发出一声长吟,银线一般的鬣毛恣张开来,抬起白玉一般的右爪重重踏在地上。

这似乎激怒了那头蜚。它虽然自知不是玉龙的对手,但仍然闷下头,亮出头顶那对一尺长的角架,嘴角吐着白沫,气咻咻地打着响鼻,摆出一副要争个你死我亡的架势。

它狂吼一声,晃动尾巴,低着头向玉龙冲去。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这个时候,营地里的族人们纷纷拿着武器冲了出来,正好一睹这场蜚龙大战。

独目血红,蜚如同一块磐石,狠狠的撞向玉龙的身躯,而对方十分镇静,兀自岿然不动。直到对方的尖角离它的玉鳞不到一尺时,它腰一扭,尾一甩,刷地旋转身来,猛然腾飞而起。

在蜚的怒吼声中,它猛然撞向玉龙身后的一块青石,将其撞的粉碎。蜚嘶声怒吼,昂首看向天空之上的玉龙。

玉龙在半空中盘旋着,似乎在找着蜚的弱点。蜚对着天空狂声怒吼,却对空中的玉龙无计可施——这条该死的白龙只要在空中不下来,它就对其无可奈何。

玉龙身形一闪,带着狂风探爪扑去,却在冲到离那对尖角只有数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再次飞至半空。

看上去,一头没有法术的蜚逼着一只神龙退却,玉龙似乎也太窝囊了点。可事实上,这正体现了玉龙的聪慧与明智。

此时玉龙倘若不退却,正面强攻,当然也能把蜚一击必杀,但也有可能一不小心被蜚那对尖角划花脸颊或前腿什么上的鳞片的。

蜚已穷途末路,犯不着与之气斗狠。为了一点虚荣而去冒被尖角挑伤的危险,这是非常不值的。再说豢龙氏一族的族人们都已赶上来了,一转眼就可以一拥而上,蜚死在这里只是个时间问题。

豢龙氏的族人们没有催促玉龙发起进攻,而是在一旁驻足观看——对于玉龙的实力,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它可是能在数条巨龙的围攻下仍然占据上风的存在。

蜚用尖角对着盘旋在半空上的玉龙,一双恐惧的眼睛紧张地往两边窥探。在见到左右两侧有不少人类持着利刃,便虚张声势地又往前踏了半步,然后急遽大吼,转身欲逃。

就在它放声大吼之时,玉龙突然盘桓急下,一只玉爪如闪电般探出,猛然抓向蜚首。

它的目标是对方的独眼。

蜚大惊,连忙扭头急闪,却还是被玉龙锐利的龙爪抓伤面颊,留下五爪的抓痕。玉龙这一爪用了四成力,可蜚皮糙肉厚,只在它脸上留下了那不深且血淋淋的抓痕,居然没有一击致命。

这让玉龙有些诧异。它急急扭动身躯,腾到半空之上,扭头再次朝着蜚的后腿抓去。蜚瞪着血红的独眼,扭头去撞玉龙——这正中对方的下怀。

就在其尖角即将挨上它身躯的一刻,玉龙故技重施,身形骤然一动,巨口立即咬在蜚的脖颈上,直咬的鲜血四溅。

蜚大声嘶吼起来,玉龙紧紧咬着它的脖颈不松口。同时,它探出巨爪,一巴掌扫在蜚的背上。虽然只是抓落了一些蜚毛,未能撕得它皮开肉绽,倒也把它吓了一跳,挣扎更加猛烈起来。

玉龙没有慌张,而是抱持着噬咬的姿势。在过了仅仅几个弹指之后,蜚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最终血流而尽,轰然倒地……

族长那座不大的篷帐里再次挤满了人,族人们围成一个圆圈坐下,七嘴八舌地争议着。不少人想要迁移营地——看见蜚可不是什么好事,见蜚如见灾。

尽管人们都知道那可能是无妄到来预兆,那是不可能躲避的,但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万一能躲过无妄呢?

豢龙周就着火光凝视那颗头颅,玩味它最后的神情。蜚最后一瞬的表情凝在那里,看久了,就觉出一份隐约的哀凉。

老族长沉默了一会儿,对着人们低喝:“安静!”

族长的威严还在,族人们不敢忤逆,于是很快安静了下来,等待着族长的决议。

“见到那个东西不是什么好事。”族长指了指篷帐正中央的蜚首——它已经被砍下来,放在了粗糙的榆木案上。族长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可是我们就算移动营地也走不了多远。换句话说,无论我们逃的有多远,无妄依然会找上我们的。”

他说完,又指了指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我们无处可躲。”

这句话似乎将所有人都从幻想的梦里叫醒了,过了很久,篷帐里依然没有人说话。

“那……我们不如试试周的那个办法。”豢龙淼看向不远处的老族长,首先打破了寂静。

豢龙周原本正低头玩着手腕上的那条孟极尾,听到这话,也抬起了头来。

“对,多少也是个办法。与其空守这那宝而不用,还不如试上一试。”豢龙轩也附和道。

“不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豁出去了!”

“对,再怎么样也要试一试。”

豢龙淼、豢龙轩的话像火种一样,重新点燃了人们的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就连伤了腿的豢龙乌、瞎眼的豢龙愚也跟着发表意见。

老族长看着越发激烈的族人们,微微叹了口气。在思索片刻后,他对豢龙周点了点头,认可了族人们的想法:

“去试试吧。”

豢龙周慢慢站起身,从怀里摸出“碧海清”。青玉依然温润而泽,散发着淡淡的青光。豢龙周将玉一握,大步走出帐外,族人们也紧随而去。

在营地外面的一棵古树下,那条叫做“玉琼”的白龙正卧在地上酣睡。

从西北方向刮来一股凉爽的风,吹落几片树叶,飘飘悠悠,舞到它的头顶。玉龙没有动,而是任由风将头上的叶吹落下去。

它的身边,还躺卧着六七条巨龙,这便是豢龙氏中所豢养的全部龙了。

玉龙身旁的一条龙突然抬起头来,望望像只金橘似的太阳,打了个哈欠,慢慢站了起来。

这是一条年轻的雌龙。它的身形要比玉龙小一圈,水绿色的鬣毛像上了釉的瓷器,熠熠闪亮;长尾上的蓬松如云,长约尺余;身段匀称,四肢健美,一口尖利的牙齿就像是用温润的玉器雕成的,闪耀着柔光。与众不同的是,这条天青色的雌龙的两只角上,各挂着一串玉片。

它叫“莲清”。是豢龙淼所豢养的雌龙。

它刚站起来,尾巴下便钻出两条玉鬃幼龙,这是它生下的第一胎幼龙。小家伙只有马驹一般大,身上的鳞片呈茶白色,瞪着稚气的眼睛,爬到母亲的前腿弯,抖动着短短的触须,轻轻的叫着。

雌龙后退一步,侧过身去,摆脱小家伙的纠缠。它知道,一对幼龙是肚子饿了,在向它讨食吃。幼龙已经要吃新鲜的鱼类了,它到哪里去给它们弄吃的?它自己也饿得慌哩。

它用不满的眼光朝自己肚腹处看去,那条叫“玉琼”的白龙的龙头正靠在上面。此刻它还闭着眼正在沉睡,胸腹部一起一伏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天青色雌龙立刻提高嗓门,冲着玉龙长吟一声。

玉龙被惊醒,连忙睁开大眼,却看见自己的两个子女正在天青色的雌龙的身旁玩耍。雌龙一脸温柔的盯着自己,浑身的鳞片闪着玉一般的柔光,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它缓缓趴下,打算再睡一会儿。

这次雌龙直接一巴掌打在它的头上,紧接着发出一阵短促的吟叫。

玉龙连忙抬起头来,却发现雌龙一脸的怒不可遏。就在它不知所措的时候,豢龙周和一众族人来到了它的面前。

豢龙周伸出带着孟极尾的手臂,他的手掌上面放着“碧海清”。玉龙竖起长须,一双大眼盯上豢龙周。对方没有说话,而是示意它低下头。

玉龙顿了下,然后温驯的低下龙头。豢龙周慢慢走过去,伸手摸着龙头,手指拂过那片金色的花纹,然后就“碧海清”放在上面,浇上一瓢露水。

那瓢露水才浇上,龙头上便金光乍现。刹那之间,天地骤暗,日月星辰俱遮闭了。正是乾坤如墨染就,宇宙似靛装成。对面不见人,捉白不见黑。众人只觉风声呼啸,气浪卷舞,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刚才还正午,这怎么就黄昏了?!”

“便是黄昏了,如何又这等样黑?”

“日月星辰怎地都不见了!?”

黑暗中不断有人喊叫着,豢龙周握紧拳头,静静等待着。

大约过了三个弹指,乌黑骤去,天光乍现。豢龙周连忙去看那玉龙头顶,却见金文处青玉封之。伸手去摸,如皮肉一般,温软无比;摁上一摁,却觉坚硬似铁;摇上两摇,但觉那玉如长在上面一样,丝毫不动。

“这便好了。”豢龙周放开手,看向身后的族人们,说道:“大家各自回去吧。”

人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回到各自的篷帐里去。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谁也说不好,只能靠时间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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