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周屿安的眼角滑过一滴浊泪。而对面的蒙众也早已是泪流满面。
“云……云初。”周屿安的嘴角剧烈抽搐了起来,不知是要笑还是要哭,他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蒙众的脸颊。
上一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的在他脑海中激荡。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苦苦等了他前世几百年的女人。
在这个瞬间,所有的言语都变得无比的苍白无力。
周屿安心中甜蜜、苦涩、欢悦、疼痛,直想将这怀中的女子紧紧抱住,揉碎了,融化了,镶嵌一体,永不分离。
周屿安和蒙众两人相对无言。室内一片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两人有规律的心跳声。
心头的某一处如同被烧着了一样,越来越烈,周屿安鼓足了勇气,闭了闭眼,猛然睁开。
“上一世……对不起。”周屿安张口道。
他死死的盯着蒙众:“上一世的我,负了你,让你受尽了苦楚,对不起。”他的声音低沉而诚恳,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蒙众的心上。
蒙众眼眶通红,她咬着下唇,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怪你……不怪你……”蒙众喃喃道,她抬起手,颤抖的抚摸着周屿安的脸颊,“若是重来一次,或许我……”
“我依然会选择你。”
这五个字几乎在蒙众的唇瓣欲动之时,冲口而出。
周屿安的眼角猛然一酸,几乎落泪。
他一把将蒙众紧紧拥入怀中,眼底的泪水终于流淌了出来。
“明日你便要走了。”蒙众低声道。
周屿安慨然一叹,有些愧疚道:“知我者,惟你一人耳。”
蒙众惊讶道:“怎么如此相敬了?”
“你这么了解我,安得不敬?”
“不要敬,要爱。”蒙众低眉柔声。
“礼恒敬之,心恒爱之。”周屿安双手轻抚着蒙众双肩。
蒙众眼含热泪,轻轻偎在周屿安怀中,柔若无骨的玉石滑进周屿安的道袍之中,抚摸着那宽阔胸膛。微弱的烛光之下,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日的光景很快离去,蒙众如约放周屿安离去。
湖光水色,风吹草动。太阳还没有升起,云泽周遭的辽阔山原锦缎般灿烂。
周屿安、摩昂、龙女、灵寿君、姬怀尘同心合意,结束整齐,各自上了坐骑,驾起云头,欲要向西而行。
“蒙众!”
驺虞背上,周屿安回头看向她,朗声道:“待我著书归来,再娶贤妻!”在他说话时,那条玉龙钻出道袍,冲着蒙众发出一声轻吟。
蒙众悠然一叹:“我等你。”
紧接着,周屿安再没有说话,而是就那样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他离开的义无反顾。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再过了短短半刻之后,蒙众的声音突然在周屿安的身后响起。
“周屿安。”
周屿安一阵诧异,连忙转过身去,看到蒙众依旧是慵懒的神色,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笑了笑,然后说道:“说好了要放我走的,可不要反悔。”
蒙众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欺身上前,周屿安感受到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近。
下一刻周屿安便感觉自己像是一道被抛出去的飞剑一般,直接跌下驺虞脊背,朝着后方飞了过去——蒙众拼尽全力给了他一掌!
“你……”周屿安以手撑地,颤抖着想要站起身来,但最终却只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你这是干什么!?”龙女大喝一声,率先护在周屿安的身前。
摩昂等人也飞身到周屿安身旁,将他半搀起来,而这时,周屿安已经昏了过去。
蒙众笑了一声:“干什么?他要著书,不能有三心二意。我这一掌,加了大法力,是断他的凡意,斩断他的情丝。等他醒了,他不会记得曾是他道侣的我,只会记得丧了他元阳的妖。而妖,就是我蒙众。”
“你……”姬怀尘的眉已经皱到极致。他实在不明白蒙众为何这样做。
蒙众长吁一口气,笑道:“我爱的是他的上一世,而不是他。他终究不是上一世的那个他——他还有他的使命。”
“我既做出选择,就得承担代价。”蒙众瞧了龙女一眼,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冷冷甩过来一句。
龙女这时才发现,蒙众的眼角还残留着没拭净的泪痕,清丽的脸庞多了几分憔悴,也多了几分坚毅。
妖怪、仙女、一心为周屿安的痴情人……短短一日时间,龙女已经见识到了蒙众的许多面孔,可她对这个人仍旧难以把握。
如今这一掌,反倒如潺潺溪水一般,洗褪了蒙众身上那些浮夸油彩,露出本来的质地。
龙女的脑海里,凝练出两个字:寂寞。
蒙众的身影十分落寞。她穿行于花草最旺盛的地方,却仿佛与周遭分别置身于两幅画内,虽相距咫尺,却永不相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比周屿安距离这尘世更远。
她就是一位仙子,在凡间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你们多照顾着他些,他是一个笨道士。”最后,蒙众叮嘱道。
晨风习习,湖面在金色的阳光下波光粼粼,一行人向着西方渐渐远去。蒙众站在一处山头上,默默的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直到他们化成了山间绿浪中的一点淡墨。
驺虞背上,周屿安仍在昏迷之中,如酣似眠,像是数年未能睡着一般,沉沉不醒。
此刻,周屿安还不知道,他早已深陷重重危局。
却说,三界之内有一妖王,号炯心子。这日于泗水山,大开旗鼓,响振铜锣。广设珍馐美馔,搬来琼浆玉液,纠集各洞妖王聚宴。
天高云淡。一只金羽雄鹰带着劲急的破风声,飞过绿色苍茫的平原,飞过一道山梁,用它锐利的眼俯瞰着大地。
鹰瞳之中,一座瀑布飞溅的高山正陷入一片喧哗。山涧岩缝里,瀑布倾泻而下,一道流水“哗哗”飞流而下,沿着峭立的岩壁飞泻而下,顿时抛洒万斛珍珠,溅起千朵银花,喷珠飞雪,壮如玉龙飞舞。
雄鹰一抖翎毛,扇动双翅盘旋落在半山腰上,化作一名穿着赤红袍的公子,快步走向山顶。
山顶之上,是一场盛筵难再的宴会。
时下,山地岗哨林立,山头上人声鼎沸。无数山精野怪持着刀枪伫立在上山的路上,路的尽头,有一处由柳木搭成的大门。在那里站着一名虎妖,正大声报着来客名号。
“客!乌篷山,豕大王到——!”
“客!丘山,乌羽仙到——!”
“客!陡脊山,独角鬼王到——!”
“客!柳波潭,巳处士到——!”
阵阵报号声越来越大,那穿着赤红袍的公子转瞬间已到了大门,朝虎妖递过请帖,虎妖接过看了一眼,便大声报道:
“客!积风山,大鹏王到——!”
门后,一群有守卫之职的苍狼精正端着酒碗谈笑,几名熊妖持着兵刃来回巡逻。一头痴牛精从汤锅中提出一条刚刚煮熟的人腿,立刻有几名妖精凑上来,嚷嚷着要吃,甚至有几个还为这条人腿大打出手。
这是最外层,他们这些妖精都是各洞妖王的守卫,此刻闲来无事,都在这里喝酒耍子。
大鹏王信步向前,绕过一片小树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达数十丈的红毯。毯上,数十条长案齐排,一众妖王正在此处饮酒吃肉。而那大毯中间,被腾挪出了一片不小的地盘——这是为了让那些身姿绰约的女妖们在中间翩翩起舞。
见大鹏王来了,不少妖王都站起来奉酒为寿,祝愿大鹏王。可对方只是略略侧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这些都是三流妖怪,根本用不着他给什么好脸色。
重头戏,还在后面。
大鹏王的目标是最顶处。那里是一片天然生出的开阔石台,没有乐舞和侍卫,却是众星捧月的所在——下面的所有大小桌宴,都是围绕它所成的。
时下,那石台上已经围坐着数十名魔王,众人都是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视。而这些魔王之中,也不乏一些生面孔。
大鹏王踏上石台,发现主座位还空着,而边角倒是还剩了几条长案,便坐过去坐下。见他来了,一名独角参差的魔王转过头来,问道:“积风岭三位大王,怎么就来了你老三?”
大鹏王抬头看向那魔王,对方身长三丈,环睛彩面,练得一身虬筋肉,此刻正举着一只酒爵饮酒。
“我当是谁,原来是独角大王。我家大哥去了虎头山会客,二哥看家,便责令我来。”大鹏王呵呵笑道。
“话说,炯心子怎么还不到?”一个魔王忍不住叫道。
他生得尖牙血口,身长一丈。一身斑斓皮毛,一条铁尾直竖,双爪犹如利刃。面前摆着些蛇羹、鹿肉,连同一把灰陶的大酒壶。这时他酒意蒙蒙,正挒着熟鹿肉吃。
他这话问完,一名侍宴的小妖便答道:“人还没齐,请大王稍安勿躁。”
大鹏王眯眯圆眼,问一旁的独角大王道:“这位看着面善,却一时叫不上名字,是谁?”
独角大王顺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答道:“他是青屏崖的大王,唤作个攀山魔王。前年你我在虎头山上见过。”
“怪不得。”大鹏王连连点头,举着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独角大王从石盘中的烤羊上撕了条羊腿,放在口中大嚼着,闲话道:“这座之间有些生面孔,你怕是不认得,要不然我指与你看?”
“如此太好。”大鹏王连忙举酒道谢。
独角大王啧啧笑道:“那左宴尾坐着的两位,一名叫翻波儿鲒,一名唤鲒波儿翻。都有件宝物,换作搅水珠,乃是飞雪潭的两位大王,都是大蚌成精。”
大鹏王睁眼望去,只见那二妖:一个豆眼硬头,身如铜石,穿着身白袍;一个黑目坚脑,身如生铁,穿着身黑袍。都是三尺身长,带一只宝珠于掌内。
“是对兄弟?”大鹏王又喝了口酒。
独角大王冷笑一声,将口中的羊肉咽下:“狗屁兄弟。那穿黑袍的要抢穿白袍的大王,白袍的怯战,便与他约定,共为潭中大王,便都改了姓名。白袍的叫翻波儿鲒,黑袍的叫鲒波儿翻。”
“真是怪名。”大鹏王冷笑着摇摇头:“这类蝼蚁也能与我等共坐?可笑。”
“他二人送了炯心子十颗人头大的宝珠,炯心子格外开恩,给了他二人一席之地。你没看那案都设在毯外了?”
大鹏王睁圆目望去,发现果然如此。那二人公用一案,屁股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彼此举杯吃肉都甚是不便,可仍旧不肯离开,只是在那干熬。
“这炯心子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十颗宝珠就能将他收买了,可见没多大远见。”
大鹏王毫不在乎的扔出一根没啃完的牛棒骨,一只藏在草丛中的小貂立刻窜出,将那根棒骨叼了过去。
独角大王将爵中美酒一饮而尽,继续道:“从他们向上数,那个环斑皮毛的,叫作金钱君。住会居山,使一根精钢铁杵,手下三万群精,个个骁勇。”
大鹏王转目望去,见那魔王金眼圆睛,尖牙血舌,银须倒竖,一身炳炳文斑。有八尺身长,一双圆眼四处张望,口中利齿大嚼着兽骨,发出一阵“嘎嘣嘎嘣”的声响。
大鹏王抓起一块猪肝大口吃着,嘀咕道:“金钱豹子精啊……”
独角大王转而望着对面,面色冷漠,说道:“这可是老熟人了,牛尾岭的胡不怪,你不会忘了吧?”
“当然不会。”大鹏王皮笑肉不笑道。
对面的那魔王身长半丈,眼幌金睛,身穿一件皮甲,变得像个黑汉。此刻他正抱着名美艳蛇妖戏耍,见大鹏王看他,便冲他微微笑了笑,引得后者心中一阵厌恶。
这个胡不怪当年与他们合作对敌惧留涧的翻水蛟王,结果未战先怯,令他们损失惨重。若不是看在炯心子的面子上,他早和独角大王一起将他碎尸万段了。
“这个孽障!”大鹏王在心中咒骂一声,顿觉手中猪肝无味,便将它扔回盘内。
“上首坐着的那两个,一个名混水圣,居碎珠涧。一个名苍风怪,居无鸦山。”独角大王低声道:“这两个,一起没怎么打过照面,可眼下,却又都是厉害人物了。”
“怎么讲?”
独角大王侃侃道:“混水圣得了件宝物,是条九股叉,使用时翻江倒海,水流任意,好不厉害。苍风怪有一件宝瓶,抛到空中,立时狂风大作,地上走石飞沙。”
大鹏王听了这话,眼神中立刻闪出一丝惊疑。独角大王又以目视之,道:
“那中间的两个,一个是熊罴怪,一个是火眼猊精,手下都有万把小妖,在西方也称的上是有名有姓。”
这独角大王正说着,却听一道朗声传来:“人都到齐了吗?”
一个侍宴的小妖连忙答道:“齐了,齐了。”
在小妖回答的同时,一名大汉缓步走上主位。这大汉生得身长二丈,一头红焰发,两只圆金睛,身穿一件赤袍,在主位处立住。
他没有立刻落座,而是肃立案前向其他妖王所在的三个方向深深一躬,拱手朗声道:“诸位大王,炯心子这厢有礼了!”
“各位大王既安然到此,便是给我面子,我奉卮酒,以为诸位大王寿!”
炯心子说着,双手捧起案上青铜大爵,抱爵拱手,“请受炯心子敬意!”说完,将那爵中之酒一饮而尽,直憋的满面通红,引得一阵咳嗽。
四周的妖王门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依旧自食自饮,丝毫不将炯心子放在眼里——他们来这里,都是为了从炯心子的口中得到一个消息。
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炯心子见没人理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悻悻落座。
与此同时,独角大王放下酒爵,直入主题道:“你唤我等来此,说有消息到。现在人已到齐,还不快说!”
“诸位请稍安勿躁,再说之前,我先给诸位看一件东西。”炯心子故意卖着关子。
“还不快拿出来!”攀山魔王性急似火。
而与此同时,胡不怪厌恶的向身旁铜盆中“啪!”的吐了一口痰,发出一阵冷冷的怪笑。
炯心子扔掉酒爵,慢吞吞地站起身,双手大袖合于胸前,将他胸部以下完全遮在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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