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旭完成骨灰撒散、魂魄超度后,远方天际悄然显现淡淡的黎明白光。

池塘上弥漫的雾气逐渐消散。

微弱的晨曦透过窗户,照亮室内陈设。

此刻,顾旭方觉疲倦袭来。

与一位第五境异能者交锋,无论在能量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对他都是极大消耗。

然而他始终以坚韧意志,保持精神高度专注。

直至敌人魂飞魄散,他才肯稍事歇息。

他拉过书桌旁的椅子坐下,静养精神,恢复能量。

与此同时,楚凤歌自地面站起,重又恢复那神采飞扬、傲然自得的姿态。

拥有“荒草”异能的楚凤歌,能量与体能的恢复速度非同寻常。

哪怕几分钟前他还被顾旭耗尽力量,此刻又变得活力四溢。

“我此番踏入这陆氏废宅,尽管过程充满凶险,但终究收获颇丰,”顾旭凝视眼前一片狼藉的陆宅,心中暗想,“不仅为陈大人寻得解除‘霜蚀’诅咒的方法,成为‘惊鸿笔’新主,且在离宅之后,我还将从废土联盟获得五千功勋及一门上品术法作为奖赏。

“一旦功勋到手,我再无需为灵药短缺而烦恼。

“此前依赖时小寒接济,我颇感歉疚。如今,困顿的我终有机会体验一番富足的感觉。

“果真富贵源于险中求!”

…………

此时,“惊鸿笔”的灵识飘至顾旭身边,深深向他鞠躬。

“我代我家小姐向您表达谢意,”她诚恳地道,“若无您出手援助,小姐的心愿恐怕遥遥无期。”

同时,一张淡蓝色信纸从空中徐徐飘落至顾旭膝头。

顾旭拾起查看,只见纸上简洁写下三字——“谢谢你”。

字迹清秀雅致,恰似其人。

他面上浮现一抹浅笑:“陆小姐不必客气。我对付唐荟,实则更多出于自身考量。”

闻听此言,“惊鸿笔”灵识低头不语。

犹豫良久,她才继续缓缓开口:“公子,您应当明白,如今心愿已了,小姐的执念很快便会消逝。此后世间,仅有沂山雪女,再无青州陆诗遥。

“而我,也将随小姐一同消散。

“这应是我们最后的相见。”

顾旭微蹙眉头,略感困惑:“你身为‘惊鸿笔’灵识,刚才已称我为‘主人’——岂不应随我离开此地吗?”

“抱歉,先前我对您有所隐瞒,”灵识轻轻一叹,“您要知道,即使在名器之中,‘惊鸿笔’亦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在不同主人手中,它不仅能展现各异的术法,甚至灵识形态与能力也会各具特色。

“灵识力量强弱,取决于主人对‘惊鸿笔’的驾驭程度。

“主人离世后,‘惊鸿笔’灵识亦随之消散。直至新主人掌握它,领悟其威力,它才会孕育出新的灵识。

“我是因小姐执念未灭,才勉强存留世间。如今,也是我离别之时。”

顾旭默然无语。

他虽听说“惊鸿笔”乃废土中最忠诚的名器;却未料到,“惊鸿笔”的灵识,竟能做到与主人生死相依。

想到此处,他望向窗外微明的晨光,以及泛着朦胧光晕的残垣断壁。

他知晓,当阳光洒落,伴随陆诗遥残魂与“惊鸿笔”灵识的消逝,陆家的一切将永成历史。

此刻,他的视线忽落至案上那首未完的《清平乐》上。

“其实我很疑惑,多年过去,陆小姐为何不尝试将此词填完?”他问道,“以陆小姐的才情,完成这首词后,世间恐又多一首佳作。”

灵识回答:“小姐作此词时,正值陆家即将被抄没之际。那时,冷雨方歇,菊花凋零满地,小姐心境被哀伤笼罩。

“然而,她仅写至半篇,唐荟携众士兵便闯入素雪斋,给她戴上枷锁,封禁她的修为。

“待她死而复生,重返此宅,心中已被仇恨填满,再也寻不回当初作词的心境。”

“原来如此。”顾旭点头,表示理解。

此刻,面对阴霾渐散的陆氏废宅,顾旭心底莫名涌起一股强烈冲动。

“我想,或许我可以尝试补完这首词。”他神情肃然道。

“小姐说,她期待公子的创作。”灵识笑着回应。

随后,顾旭手持“惊鸿笔”,深吸一口气,在那张古老的宣纸上落笔。

他无需研墨。

因“惊鸿笔”并非寻常毛笔。

以它书写,无需墨汁。

顾旭亦未采用自己最擅长的行书。

而是仿效陆诗遥,一笔一画,工整严谨地写出一个个端正的小楷字迹。

只是与陆诗遥那纤细秀丽的簪花小楷不同。

他的字迹骨力饱满、爽朗挺拔,带有斩钉截铁之态,每个字都充盈着坚定高昂的精神风貌。

补完之后,全词内容如下:

“寒雨初收,黄花落满径。芳华陨尽暮色里,再无昔日风韵。

“若问落瓣何所归,来岁化作春泥。待春风拂面,重见花红柳绿。”

顾旭并无陆诗遥的才情。

他续写的下阕,在辞藻上略显朴素直接,较之上阕逊色许多。

但他毕竟懂得借鉴古人的佳作。

当他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意境融入其中,整首词的情感基调顿时发生根本转变。

顾旭写完最后一个字,耳边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一滴凭空出现的泪水,蓦然落在他肩头,凉凉的。

“原来陆小姐一直站在我身后,注视我写这首词……”他心想。

接着,他耳畔响起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那声音沙哑、干枯,犹如荒漠中久未饮水的行者。

“公子,春天……它真的会来吗?”

听见这声音,顾旭心情也随之沉甸甸的。

他忆起灵识曾言,陆诗遥当年曾被唐荟废除修为、灌下哑药,预备送至京城风月之地。

“或许恨意太深,连她残魂的声音都变得如此不堪,”他轻叹,“难怪她一直以文字方式与我沟通,不愿开口。

“她不愿让我听见她这般嗓音。”

破晓降临。

东方天际渐显苍白,星辰随之隐去光芒,辽阔的苍穹被涂抹上一层梦幻般的紫罗兰色。

室内暗影,仿佛被曙光驱散。

少年身穿青布衣,手握毛笔,端坐书桌之侧,清秀面容犹如晨曦露珠般清澈无垢。

“陆小姐,”顾旭轻声道,“其实我并不在意。确实。”

陆诗遥的残魂未再回应。

静寂的屋内,唯余她压抑的抽泣声。

顾旭叹息。

他深知,人类是一种奇妙的生命体。

他们可以无比坚韧,必要时能够承受任何难以想象的苦难;但最终却往往轻易折倒在最柔软之处。

比如陆诗遥的残魂,为复仇之念,在漫漫黑夜中顽强等待了十五载,却在目睹曙光破晓的刹那,再也无法抑制流泪的冲动。

顾旭认为,自己应当试图安慰这个痛苦的女子。

根据她在斑斓花笺上的情感记录,自她母亲离世后,她便鲜少展露笑颜。

因此顾旭期盼,在她消逝于世的时刻,能暂且放下过往的哀愁。

“陆……诗遥小姐?”

“……嗯?”

“以前是否有人告诉你,你的名字悦耳动听?”

“没……没有。”

“这是你父亲为你取的吗?”

“不,是……是我的母亲。”

“那么现在,我想郑重地告诉你,”顾旭转身,面庞笑容灿烂如初升朝阳,“‘陆小姐,你拥有一个悦耳的名字’。”

“谢……谢谢。”

“因为……在初次听到你名字的刹那,我联想到了一句话——‘生存不只是现下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

陆诗遥突然笑了。

她的笑声如她本人,轻柔,内敛,克制。

但顾旭却能感知到,她的心情似乎变得轻松许多。

“公子真是自信。”她以沙哑嗓音说道。

“承蒙夸奖。”顾旭笑着回应。

楚凤歌在一旁,默默倾听两人的对话。

“顾旭这小子,怎变得比我还会吹嘘了?”他心中不禁嘀咕。

…………

当第一束阳光穿透素雪苑时,顾旭起身,与楚凤歌一道离开这间流淌过泪水、也流淌过热血的房间。

跨出门槛的瞬间,他回首最后一瞥,而后毅然决然地向前迈进。

他正急于赶往青州府废土联盟,领取属于自己的功勋,以换取药剂,提升自身的实力。

感伤,惆怅,对他而言无疑是极度奢侈的情感。

他在这个世界的生命,甫一开启,已然步入黄昏。

他必须抓紧每一刻每一秒,全力以赴地疾奔前行,才可能在死亡追赶之前,抓住那一丝微茫的生机。

在这个过程中,其实他并非始终刚毅。

无数个独自行修的深夜,他也曾迷茫过,也曾抱怨过。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面带微笑,沿着那条曲折坎坷的路径继续。

因为他不愿让自己后悔,也不愿让关心他的人失望。

不愿辜负陈济生赠予的雪参,不愿辜负时小寒提供的药剂。

…………

走过游廊,穿越庭院,经过穿堂与垂花门,绕过色彩斑斓的南门影壁,顾旭与楚凤歌终于走出陆宅大门。

青州府千户魏九思已备妥马车,在门外等候他们。

而那些先前困于废墟中的废土联盟成员,此刻也陆续撤离这座恐怖的冰冻囚笼,脸上无不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顾大人成功铲除了废墟中为祸已久的灵体,实乃我青州府的大恩人,”刚一见到顾旭,魏九思立刻引他登上方舟,热情地说,“果然如传闻所言,年轻有为、智勇双全。

“盟首大人已得知此事。待你返回总部后,他欲与你通过远程通讯法阵进行一次对话。”

魏九思是五品千户,顾旭是八品经吏。

按理而言,魏九思可以直呼顾旭之名。

然而,或是因顾旭背景非凡,或是被顾旭一夜之间平定陆氏废墟的惊人效率所震撼,或是考虑到顾旭即将受到盟首大人的表彰与重用,他竟在无意间使用了“大人”的称谓。

“魏大人过誉了。”顾旭嘴角微扬,但眼中并无笑意。

历史果然是一位任人装扮的小女孩。

不经意间,那位孤寂哀愁的少女,化为“为祸已久”的灵体;而残忍杀害无辜的唐荟,却被塑造成正义除恶的英雄。

在踏上马车之际,顾旭最后望了眼废弃的陆氏旧宅。

只见其墙垣倾颓,荒无人烟。

冰雪已然消融。

血痕也早已褪去。

正所谓飞鸟各投林,剩一片白茫茫废墟真干净。

此刻,顾旭忽然察觉自己衣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淡紫色的花笺。

他取出一看,见上面以娟秀的簪花小楷书写一行字:

“愿公子一切安好,得觅长生。”

…………

同一时刻,素雪斋内。

“惊鸿笔”灵识立于窗前,凝视东方的天空。

在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身形修长的少女。

她形体半透明,悬浮于离地三寸的高度。

她身着染血的素白长裙,半边脸颊美丽绝伦,但另半边脸却血肉模糊、凹陷畸形,伤口触目惊心。

在她的手腕上,还套着一对沉重的镣铐。

伤痕,镣铐,还有嘶哑的声音,皆是仇恨在她残魂上烙下的印迹。

这些年里,正是这些仇恨使她成为青州陆宅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但此刻,她却凝视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面带痴痴的笑容,如同一个纯洁无瑕的孩子。

在她脚下,还散落着二十多张被撕碎的彩纸。

纸上写满了各式祝福。

如“一路顺遂,福禄寿喜”,如“人生乐在相知心”,如“知音难觅,念君无别”,如“公子笑如晴空”……

但她均觉不满,尽数撕成碎片。

最终,她放入顾旭衣袋的,仅是一句简单至极的——“愿公子一切安好,得觅长生。”

“阿鸿,你知道现在最令我快乐的事是什么吗?”她对灵识低语道。

“小姐,是什么?”

“我没有让他看见我这般丑陋的模样,”她微笑道,“如此一来,他心中留存的我,将会是壁画上那个完美无瑕的我。”

灵识轻轻一叹。

她知晓,自家小姐自幼在冷漠孤寂的环境中成长,外界任何一丝善意,都会被她深深铭记于心。

正如当年的书砚,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尽丫鬟的职责而已。但陆诗遥却视她为真心朋友,时刻带在身边,生怕她离去。

今日离去的这位“长生公子”,或许同样如此。

世人皆以为,她是声名赫赫的“胶东第一美人”,是陆家最出众的才女,是掌握名器的天之骄女。

但其实,她不过是一个在严冬中瑟瑟颤抖的女孩,蜷缩墙角,渴望初春的阳光。

“阿鸿,你要知道,他是位极耀眼的人,”只听陆诗遥轻声说,“如同这清晨的阳光,能驱散所有阴霾。

“站在他身旁,如我这般被仇恨扭曲之人,真的会自惭形秽……”

“小姐……”灵识轻叹一声,静静握住她的衣袖。

太阳慢慢升起,暖阳洒在她们身上。

这一刻,陆诗遥手腕的镣铐消失,裙摆上的血迹消失,脸上的伤痕亦消失。

她再次恢复了往昔美丽绝伦的样貌。

“阿鸿,无论如何,明日又是新的一天,对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与灵识一同,化作梦幻般的金色泡沫,继而渐渐消散。

…………

沂山之巅。

这是一个近乎与世隔绝之地,堆积着千年不化的积雪。

这里是雪女的领域,也是人类的禁地。

此时此刻,一名少女屹立山巅,居高临下俯瞰大地。

她身材修长,身披素白长裙,赤足立于皑皑雪原之上,黑发随风飘舞。

在她身上,唯有两种色彩——最深沉悠远的黑,和最纯净明亮的白。

在这片雪域里,她显得尤为纯净剔透,肌肤泛着柔和的光泽。

完美得宛如冰雕而成的人偶。

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格外冷漠。

她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启齿。

“真烦。”

她的声音空灵,悦耳,飘渺,不含丝毫情感。

一如这雪山的坚冰。

黎明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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