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阳宫挂着道门的匾,却住着一堆孩子。整日里哄闹,一点衬不上这个仙风泠然的名号。在顾瑾姝到来之前,它还被称作“霁明观”,一方小院,四间瓦房。顾峥一个人守着这破败的小观,也无心修行供奉,除了不让祖师爷的塑像落了灰,整日与一干佞徒厮混。没花销了,就支个小摊整点酒钱。最难的时候被套入牌局背了大几百两的债,差点被剁去手指。如此这般,倒是也没想过把霁明观抵出去。

转折点是一个孩子。

那日顾峥喝完花酒回道观去,吱呀一声推开略略腐朽的木门,边角碰到了什么东西回弹而来,霎时,婴孩的啼哭声响起,若幼猫呜鸣,是没了能够像样啼哭的气力。顾峥微醺松泛的神经瞬间绷紧,他去拨弄那草篓的手颤抖着,拉开碎布拼成的草絮褥子,那孩子的脸还贴着奶肥紧闭的眼角溢有泪花,不知何故,皮肤是不正常的红。顾峥傻了,这可是一个活生生,瞧着却活生生不了许久的孩子,并非一个猫崽狗崽儿。顾峥将孩子抱起,那草篓里除了一个幼婴裹包什么也没有。伸手去摸索包被之中,除了一手屎尿再掏不出其他。那虚弱的小儿躺在顾峥的臂弯,不适的挣扎了两下,哭也费劲了。

怎么办?怎么办?不然······放到别的农户家去?

顾峥觉得心慌,他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瞧着怀里那没了声响的孩子,他连连抖摇,生怕下一刻这条命成了一个物件。

霁明观没有香火和它所处的位置有莫大的联系。它所依靠的山名为祁月,若是选作修炼之地那自然是无可挑剔的,草被葳蕤,涧引清泉,灵气充沛。可若想上山来,歧途难行,禽兽拦路。下山几许里才见得零星农家。顾峥知道偶尔有走投无路的人家将孩子遗弃于道观附近求个生路,万没料到他这半只脚超脱尘俗的破地儿也遇得到这样的事。找个寻常人家这样的事他做了,甚至想卖过卖给人伢子。这小孩儿偏偏缠上了他,甩也甩不掉。这孩子吃着米汤,偶尔有好心妇人瞧这穿着破道袍还带着孩子的疯子可怜,肯舍几口奶喝。却如此,这个孩子虽体弱,却无病无痛的开始成长着。

“老子的小辈应该是从钰的,叫你钰一吧,好写。”

钰一长到六岁时霁明观已经有了十二个弟子,都是顾峥养的小孩儿。除了弃在道观的,还有一些是顾峥捡回来的。养育钰一段那些日子里,顾峥一手养孩子,一手顶着被断手脚的威胁还债,为了更加高效的当个江湖骗子他甚至翻出他老爸传承下来的古籍手札开始修炼。钰一是大师兄,自觉的和几个大孩子担负着照顾小师妹小师弟的责任——

顾瑾姝的记忆便是在霁明观开始的。睁眼看到漆过的横梁,空气中飘散着一些发霉的臭味。一张娇俏的笑脸在她面前,瓷勺压过干裂的唇,肉汤从齿缝流入口腔,温热的,自带一些油腻。顾瑾姝咂咂嘴,还想喝更多。

“呀,小师妹,别急,别急。”

碗勺相撞,伴着液体的缓冲发出沉闷的叮响。瓷碗搁置,少女托起瑾姝,将枕头垫在她腰后扶她坐起身来。女孩呆滞着,眸子盯着少女瞧,不发一语。惨白的小嘴微张,等待少女的饲喂。

“饿吧?咱们慢慢吃,待会儿师姐掰点馍馍泡这汤喂你。今天难得蒸白面馍馍呢。”

半碗肉汤很快下肚,少女捻着袖口为女孩拭去嘴角的油污。白皙的手贴上瑾姝娇嫩的脸庞,滑过之时略感粗糙却有深刻的亲切之感。

“师······姐······”

顾瑾姝张口重复少女提到的称谓,这喃喃低声被少女捕捉到了。

“师姐在这里,我是二师姐,钰霜。”

钰霜重新为她调整姿势,掖好了被角。瞧着这个干净漂亮的小女娃,她自然是一百个喜欢的。瞧着小师妹呆滞的模样更是心疼了。拍被哄睡,这个动作钰霜做过很多次,这次恐怕是最轻柔的了。

“哦,霜儿,快来!猪肉饺子。为师还给你们都裁了新衣。高兴吧?嘿嘿······”

瞧着钰霜端着碗碟来,顾峥嘴里还没嚼过几下的饺子便被吞下了,舞着竹筷开始招呼钰霜来打牙祭。说完,一口浊酒入喉,爽得他长啧喟叹。

大猪肉啊,白面皮里裹,蘸上醋,一口下去全是香。这群孩子什么时候吃的这么开心过,春岁也没这么奢侈。顾峥瞧着这群小皮猴子开心,心里也欢喜。熬过第十六个年岁,钰一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顾峥向来为他的大弟子感到骄傲,正直,果敢,模样生的也不错。曾经的他想成为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顾峥很庆幸,没听从他那老友的歪点子,将这些孩子养大了卖掉。孩子们叫他师父,他真觉得自己就是孩子们的父。今日真是开心。虽然有这光景和他的努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喂!小六小七!搞杂耍呢?把碗放下来,要是cei了老子给你一顿藤条炒腊肉。去,别拿脏手乱抓,要你二师姐怎么吃?”

就是有点气人。

“嗯……谢谢师父。师父,小师妹醒了。”

猴群聚餐早吃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几只饺子是弟妹们特意留的。钰霜回了顾峥的话,捏起筷子将那几只饺子挨个塞进弟妹们嘴里。听着弟妹们五花八门的表达甜甜谢意,更是笑靥如花。

“好,我一会儿去瞧瞧。”

顾峥此时有些心烦。

—这小妮儿是他为小霜采药时发现的。当时女娃子撞上一截树桩,后脑的血污开始凝成黑块。躺的时间怕是不短的。顾峥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活着。瞧她身上穿的绫罗锦缎,脚上剩的一只绣鞋还是玉做的底。瞧着五六岁的小孩,左手一个大金镯右手一串珊瑚钏,一颗小脑袋上什么钗环贝梳都齐备,颈项间挂个大璎珞瞧着能把她脖子给压断。富贵人家的纠纷向来很要命。越富贵越要命。

顾峥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走。没出二里地又回去了。

“行,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

他寻了羊角七回来,怼在手心搓碎了敷在女娃伤处,撕了里衣简单包扎后放进背箩一起背回了霁明观—

顾峥这么多年挣扎,被迫通晓一些医术。这小妮儿躺了好些天,虽是性命无忧却如何也醒不过来,顾峥甚至将他不多的灵力渡与她去也无用。思忖之后,顾峥寻了个郎中来,然后补品流水一样进了她口中。当顾峥觉得有点不太对想去捶死那郎中时,那老东西早一步爬下山去了。供养那老东西的钱是当掉女娃的首饰得来的。一个沉甸甸的金镯子,一朵鎏金的珠花,还有那只玉鞋。顾峥提着剑下山去找了一天,无果。气得买了半扇猪肉两大袋面粉回家去。吃了一顿饺子,两口黄汤下肚,去他玛的管不了这老些了。而现在,那女娃娃竟醒了—

顾峥怕小女娃发现自己不再闪闪亮亮的散发富贵气息而哭闹。这女娃娃应该是有名字的,她的金镯上刻着“瑾姝”二字。初时没注意,当铺掌柜验货时才发现。可买定离手,他说想最后瞧一眼,掌柜的和善,给他瞧了一眼,看清是哪一个瑾,哪一个姝。多的再不敢做了,怕被扣上解释不清的帽子。刻有标记的东西,应该是意义非凡的吧。顾峥有些担心典当了那东西会害瑾姝的命运走向不应当的方向。

算了,管他的。剩的那些也用来修葺道观了。烂命一条就是花。

“瑾姝小妮儿?”

钰霜陪着顾峥去瞧瑾姝。顾峥试探着唤她,整日扯着嗓子骂人的老大叔上一次这么温声细语的说话还是隔壁村的员外出他十两银子使唤他给员外的小妾做法超度。

瑾姝睁眼,仰视的角度连顾峥鼻孔里的鼻毛都看的清清楚楚。瞧着那鼻屎随着顾峥的呼吸欲进欲出,马上就要喷到她脸上。好可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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