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被人灭门的那晚,或者说,夏口镇的大户人家们面对火海各怀异心的时候,林师海却被人套在漆黑的麻袋里颠簸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方才打尖休息。
昨夜喝过的酒,早已在麻袋里吐得一塌糊涂,滴滴答答涂满了大半个身子,再从麻袋的缝隙点点滴渗漏到地上。然后林如海还要十分疑惑,难道这些盗匪,真与夏口镇上的人家有瓜葛?
否则,只需随便牵条土狗出来,或者是找了侯三那样的泼皮汉子,就能跟着自己呕吐痕迹寻过来,哪里会让匪人们跑出大半夜的道理?
林师海的心中,就由不得一紧。岳父家打打杀杀的混乱,他在麻袋里可没少听到动静。那股浓烈的血腥味道,也几乎令他昏厥。
都杀戮到那个程度了,何家指定不会有善果可吃的。
只可怜自家妻子何氏、儿子林长生,也要跟着何家无辜受害呐!林师海心如刀割,但他如今深陷匪穴,却不敢在面上流露出半分情绪。
“林兄弟,林公子,害你跟了俺们奔波一夜,还请恕罪、恕罪啊!辛苦喽!林兄弟着实辛苦喽!哈哈,哈哈!现在却放心了,官兵并未跟上来,咱们也能坐下喝点水,吃些干粮。”
麻袋被解开口子,林师海的眼睛骤然被刚升起的朝阳狠狠刺了一下。他赶紧想要拿手遮挡,然而手上却沾满了呕吐物,滴滴答答挂在眼前。
恶心人的气味让林师海忍不住再次干呕起来。他努力探下脑袋,眼珠子突起,额头上、脖子上爆满了青筋,显得十分狼狈。
一个精瘦高挑,粗手大脚的汉子走过来,用手轻拍他的背上,还很体贴地递过一片手帕。
林师海摇摇手,这条手帕也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上面斑斑点点的黄白污渍,让他更觉恶心。
还好那汉子又递来一个装满清水的葫芦,林师海勉强接了漱漱口,然后对着自己的脑袋浇下去。再把剩下的水冲洗一下双手,这才渐渐清明起来。
偷眼打量一下身前的汉子,只见他面色金黄,额上皱纹极为细密。头上的辫子,灰白参半,蓬松地缠在脖子上。半是灰尘,半是头屑飞扬。而且气味熏人,显然是个苦力人的出身。
若没看到他的模样,只听他刚才说话的风度,应该个粗粗读过书的半吊子学究,并不像乡间愚民那样前言不搭后语。可再要与他的这副身板、相貌联系起来,却又处处透着不协调?
言语、形象、气质都极不搭嘎的东西,就能被他融为一体了?说明这人本身可能不大识字,或者说读书真的极少。只是他曾经和读书人在一起待过,便蕴养出这等亲热谦逊的伪斯文模样。
何家内宅的几个管家,大约也是这幅德行。只不过要比眼前的汉子更加干净、讲究点吧。所以?这个人,并非身边这群盗匪的真正匪首,他只是别人丢过来的一副手套而已。
看着林师海神情疑惑,似乎还有些头脑不清的样子?那汉子以为他还没从这一夜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于是再次笑了笑,说道:
“莫非林兄弟记不起童某了?呵呵,一年前在康家药店里,若不是林兄弟尽力照顾,临走又送了药材、吃食。只怕我童老三的坟头草呀,真会长出三尺高呢!”
“啊?啊!你是,你是那谁?对了,你是童大哥嘛!”林师海故作恍然大悟。
其实他心中一点都没有这人的印象。或者就算曾在医馆里偶然有过一面之缘,他也绝不可能记得对方姓名。可是,对方不是已经很“体贴”地告诉你,他姓童嘛!
这究竟是在故意碰瓷,还是他真的无心说出来?林师海也不好确认。就凭自己如今落魄样子,“童大哥”真有蒙混他的必要吗?
然而自己本来不至于这样落魄的!甚至说,林师海原本还有一副大好的前程。却被这吃人的世道一误再误,最后居然要和一帮杀人灭门的盗匪称兄道弟起来?
但他如今身处盗匪的掌握中,首先要做的是不要激起匪人对他的杀机。再一个,他还要赶紧弄明白,自己的价值所在,为何没有被这群盗匪灭口?
此外就是,何家灭门的这件事情,究竟又是怎样的因果?
一般而言,遇到杀人放火的惨事后,百姓人家也大多是选择报官伸冤而已。再有些性格刚烈的,或许也会处心积虑去弄死仇家。就算失手捎带几个无辜,那也不至于要灭人家满门百十口的性命。
何家世代为胥吏,行事一向嚣张霸道,的确容易得罪人。但若说他们非要把人往死里招惹去,又似乎谈不上。何家不过一届乡间胥吏而已,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和手段?
林师海沉吟不语,扫一眼左右的匪人,总算起来也不过百八十人。可是何家宅院里,老老少少就有百十口,其中的武师、丁壮男儿更不下四五十号人,哪里是眼前这百十个盗匪就能杀戮殆尽的?
此外夏口镇上豢养的乡勇,也有百人多。这些人每日值夜守更,决不可能对何家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算他们开始不知道这事,然而随后何家发生的嘈乱,又如何瞒得住他们耳目?
所以,想要闯入镇上行这等灭门的酷烈事,这些盗匪就绝非单纯靠了所谓的勇武才得行事。必要有内应在,还要经过高人的仔细谋算才对!
说到内应?必是那位“族兄”何九岁了!
现在林师海唯一能断定的就是,他们何家起内杠了!几个远房族人不愿看着主翁何书光用招赘婿的手段延嗣香火,所以才要招引盗匪打劫他们何家。
不对,不对!招引匪人暗算何家主翁何书光,或者弄死自己和妻儿都很简单,一样可以达到何九岁霸占族产的目的,却何苦非要用上灭门这样的酷烈手段?
说到底,何九岁也是何家的人。族产都给盗匪劫掠去,他又能落下甚的好处?何况灭门的大案一出,难免就要直达上听。各种蛛丝马迹的嫌疑之下,他何九岁又如何能自证清白?
在被打晕装进麻袋前,林师海的眼角余光,甚至还能看到何九岁的惊讶和意外,以及随后绽放在他脖颈上的那抹猩红血光。
显然,昨夜的剧情也绝非何九岁就能编排。这世间,又哪有把自己编排死的故事主角?所以呐,充其量地说,这何九岁也只是是一个被人算计了,跑跑龙套的蠢货而已。
但非要说,就是盗匪们脑袋抽筋了跑过来打劫何家?那也不像。盗匪打劫人家,目的不过是这家户人的财货。纵然有些喜欢暴虐伤人之辈,毕竟是少数例外。
实在没有必要把人一家灭门去,然后激起乡间众怒,再招惹来官府的清剿。何况这何家还有胥吏的身份,大小也是朝廷命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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