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低垂,天空染成暗红之色,劫后余生的蔚州城此时寂静无比,突显出几分哀凉之感。

李炎迈着沉重的步伐,与何全一道,被人带领来到蔚州县衙。

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仪门,两侧均站有士兵把守,从右侧小门穿过,过了大堂,拐入右侧小院。这小院虽比不上蔚园,倒也精致典雅,奇石花草点缀其中。

但李炎二人毫无半点赏玩之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堂屋。此时屋里空无一人,他们是最早达到的。

李炎环顾四周,中间墙上挂了一幅并不入流的画作,画中黑云密布,草木枯萎,几只乌鸦站在枝头,阴森可怖。两侧挂了一副对联,名曰:请君入瓮莫要逃,金杯共饮不相饶。

这是赤裸裸的心理暗示。

李炎低声说道:“掌柜的,似乎不妙啊?”

何全同样感觉到了,担忧道:“变化来的太突然了,到底是何原因,想不通,想不通啊。”

看如今这情形,李炎更加确信了之前的猜测,刘福安派出的探子一定获得了土木堡之变的消息,他已经做出了政治上的站队选择,改换门庭投靠石亨,如今一定会对王振家族及党羽势力围剿清算。

但刘福安他自己就不怕被清算吗?

何全见李炎过于忧虑,安抚道:“没事的,或许是我们想多了。”

李炎苦笑道:“我知道,既来之则安之,何不美酒饱食一顿。”

左侧屋内摆了两桌酒菜,每桌各放了五个椅子,应该正好十人。

就在两人耳语之际,王凌和王猛带着三个锦衣卫百户走了进来。二人皆穿着李炎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飞鱼服,大红直袍,胸前缀有双角蟒形飞鱼,佩绣春刀。

王猛刚进来就骂道:“刘福安这小子狗仗人势,巴结谁不好,偏要去巴结一个败军之将,那石亨在阳和口葬送我大明四万将士,只剩他一人逃回大同,如今竟还有脸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当我们锦衣卫是吃素的!”

何全听了王猛几句话壮了胆,安了心,放松许多,他笑着说道:“大爷说的是,刘福安他不能忘本,蔚州县令多少人抢着当,翁父独选了他,他要是吃里扒外,忘恩负义,定不能饶了他。”

王猛径直走到前桌,坐了下来,凶狠地说道:“他敢?原本想这次让叔父提拔他到大同做知府,现在看,我是瞎了眼,看上这么个东西。”

何全附和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大爷,别气了,待禀明翁父,自会处置他。”

李炎靠着纱帘站着,看到王凌站在堂中,注视着那副对联,沉思不语。

何全话音刚落,刘福安指引着石亨进了屋,石亨并未穿着盔甲,即使换了常服,也显出雄壮的身形。与王凌客套两句之后,便安排落了座。

石亨、王凌、王猛和刘福安坐在前桌,石亨和王凌的中间主座留给了郡主,何全、李炎与那三个锦衣卫则坐在了另一桌。

各人坐在椅子上后,便陷入到尴尬的沉默之中,似乎谁也不愿理睬对方。

没等多久,朱熎珞便带着莺儿走了进来,她身着白色袄裙,化着淡妆,发顶插着金簪,面色红润,精神焕发,想必心情不错。

见郡主进来,众人皆起身施礼,朱熎珞轻声说道:“不必拘礼,都坐下吧。”

刘福安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杂役,挥挥手说道:“上热菜吧。”

李炎瞄到,与朱熎珞神态自若不同,左边的石亨目光如炬,时不时摸摸胡须,一副成竹在胸之势;右侧的王凌目光深邃,洞若观火,小心地觉察着四周。

待热菜上齐,刘福安起身,拎着酒壶,先到了朱熎珞身旁,意欲倒上一杯,朱熎珞婉言谢绝道:“刘大人,我喝茶。”

石亨凑过身来劝道:“郡主,这庆功酒,就喝上一杯也无妨。”

朱熎珞笑着拒绝道:“真的不必了,谢过石大人的好意了。”

刘福安看向石亨,只见石亨点点头,刘福安了然道:“那好,给郡主上茶。”

接着,刘福安便给石亨倒上一杯酒,石亨身姿挺拔,岿然不动,眼睛斜瞟着王氏兄弟。

刘福安又来到王凌一侧,谨慎地斟满酒杯,还客气地说道:“王大人,请!”

李炎看了看何全,两人都觉得奇怪,以往刘福安必称王凌为二爷,现在已经改了口,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王猛把头扭向另一侧,背对着刘福安,完全不在意刘福安给他斟酒,他似乎已不想看到刘福安那副嘴脸。

然后,刘福安又来到另一桌,依次给三个百户、何全、李炎倒上酒,其余四人同样没有好脸色,只有李炎习惯性地微微点头示意。

何全见刘福安亲自给在座的每个人斟了酒,又给朱熎珞倒上一杯好茶,不由地疑问道:“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福安端着酒杯,站在桌前,环顾一圈,开口说道:“郡主,诸位大人,今天咱们喝的是庆功酒。诸位都知道,蔚州城被围困数日,敌众我寡,物资匮乏,瓦剌鞑子几次攻城,都危在旦夕。此存亡危急关头,幸好郡主挺身而出,感化民众,与众将士通力协作,共同抵御来犯之敌。待石大人率兵驰援,全歼敌军,终是解了蔚州之围,蔚州百姓无不感恩颂德。来,我们先干了这杯!”

石亨举起了酒杯,朱熎珞也端起茶杯,但王凌和王猛却一动未动,并不领情。见王氏兄弟如此,三个百户也未响应刘福安的说辞,何全和李炎便也未动。

这时,石亨笑着站了起来,挥挥手让刘福安坐下,自己则绕着桌子走了起来,边走边说道:“庆功酒是喜庆的酒,二位王大人为何愁眉苦脸?”

王凌冷言道:“大明朝的军队向来赏罚分明,有功便是有功,但我刚刚听刘福安的话,并未提我等之功,不知这是不是石大人你的意思?”

石亨哈哈大笑两声,说道:“今晚来喝这庆功酒的,都是有功之人。我听刘大人说了,王大人率兵镇守北门,其他锦衣卫兄弟分守另外三门,浴血奋战,不惧生死,这才力保城池不失。而且王大人,你坐镇指挥,调兵部署,乃为首功!”

听到这话,王猛喜笑颜开,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敬酒道:“石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我二弟当的起这首功!呵呵呵,我就说嘛,石大人坦荡胸襟,自不会争夺军功。这样也好,我们统一了意见,便好向朝廷报告。”

说完,王猛先干了这杯酒,然后见王凌还有些迟疑,提醒道:“二弟,你是首功,快把酒干了。”

王凌便也站了起来,爽快道:“好,我敬郡主,敬石大人。”

但王凌依然没有理睬刘福安,已经对他没有半点好感。

王猛又招呼另一桌的把酒喝了,李炎便也站起来,与众人一同喝了这杯酒。

石亨一饮而下,回到座位,刘福安便又开始倒酒。

朱熎珞见气氛有所缓和,说道:“刘大人何必亲自斟酒,这样的小事让下人做就是了。”

刘福安笑道:“给郡主和诸位大人斟酒是刘某的福气,尤其是给首功大人!”

朱熎珞自是听出这阴阳怪气之意,她站了起来,带着劝解之意道:“古人常说共患难易,同享福难,确有几分道理。这第二杯,我就以茶代酒,敬诸位。我也要提醒各位,蔚州最危急的时刻,是因为上下同心同德,携手奋战,才打败敌人,如今到了论功行赏之时,可不要因为争抢军功,误了国家大事,凡是要以大局为重。”

众人皆站起来,喝了第二杯酒。

石亨接过话茬,说道:“郡主说的是,我大明朝自太祖皇帝起事,西灭陈友谅,东破张士诚,北伐蒙元终,成霸业,靠的便是赏罚分明。现在咱们功劳论过了,是不是该论论过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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