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夜，咸阳六英宫。
六英宫，也就是咸阳宫的一处内宫，为诸王（皇）子所居之处，胡亥所居之殿即在其中。
油灯昏暗，在贴身侍女的陪伴下练习着小篆的嬴胡亥，并不知道李斯对他尚显年轻的评价。
因此也就无从猜测“子华”这个“字”中，是否有李斯隐晦的表达。不过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毕竟……子者，小也。华者，果实也。子华，小果实，还不够成熟……
但尽管如此，带着肌肉记忆抄写韩非子的嬴子华，也依旧想到了李斯给自己取字的这件事。
始皇帝先让自己跟章邯接触，又让李斯和自己牵扯，你若说始皇帝没有一点让他做继承人的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越是抄写加研读手边的这部韩非子，嬴子华就越是明白，这些事情对于始皇帝来说也只是信手施为罢了。算是先给你一个机会，然后再慢慢考察，结果如何，还远远未可知呢。
就比如笔下这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从表面上看去，始皇帝什么也没做，或者说做的合情合理，做得了无痕迹，但实际上，却是全在暗处了。
所谓明于公私，才是明主之道，因此始皇帝绝不会因私废公，他站在一个极高远之处，俯视着脚下的儿子们，给他们机会，但一切还得看他们自己。
就像将扶苏被贬去上郡这件事，虽然是因为失望而做出的警告，但对于扶苏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个机会……磨砺性子、结交边军。奉行圣主之道的始皇帝从不会把人一棒子打死。
因此，尽管他很爱自己的少子胡亥，也很想这个信奉法家的少子能够即位，让他延续自己的政策。
但临终时，这个总是把握不住机会、实在有些无能的少子却还是被他给排除了，只下诏命扶苏回咸阳主持丧事。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表现更好一些的长子扶苏……然后便是沙丘之谋。
但这一世，自己却不能再输给扶苏了。毕竟，成为秦二世，的确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至少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而自己又必定要跟赵高闹掰，因此也不可能会有第二个沙丘之谋来兜底……
“公子的字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见嬴子华愣神，蓝月忽然出声说到。
嬴胡亥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笔下此时是一个“人”字。
他摇头失笑，却不言语。又过了片刻，嬴子华改手写下了自己前两天看到的那句「人主之所以自羽翼者，岩穴之士徒也」。
是啊，既然决定要争，就必须要有羽翼，而这羽翼不是别的，正是那隐匿的贤人。
想到这里，嬴子华不禁再度失笑。总算可以用到穿越带来的直接收益了。
隐匿的贤人……别的他可能找不到，但萧何、曹参、甚至是刘邦，却就在那儿，就在沛县。只要自己跟随始皇帝进行东巡，就有机会把他们一起网罗过来，成为自己的羽翼。
“要做什么事都离不开一个人字啊——以人为本。”嬴子华喃喃自语。
见灯光下的自家公子露出微笑的侧脸，蓝月一时竟看的有些痴了。
公子的变化真的好大，难道是因为加冠成年了的缘故？还是说那块玉璧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难不成是神明的作用？如果真是的话，唯愿您不要再夺走这个温和的公子了，拜祈……
“月儿，时候不早了，睡觉吧。”胡亥挂起已经跟后世毛笔差别不大的蒙恬笔，伸了伸懒腰。
“……是。”蓝月叠放双手，欠身应下。
……
这一晚，无论是里间刚刚成年的公子，还是外间芳龄十六的侍女，都不如他们表现的那么从容自然。
因为胡思乱想，躺在榻上的他们尽皆失眠难寝，畅想着未来的种种可能。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太阳如往常般升起。并未因任何人想法的改变而有丝毫的偏颇或变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早早起床的嬴子华和蓝月相视一眼，然后齐齐愣住，前者失笑摇头，后者则红了脸，低头不语。
嬴子华命她自去穿衣，自己也亲自动手，穿上了一件灰黑衣袍，看来还是有做一个成年人的自觉的。当然，玉璧还是转移到了这个衣服的袖子中。
在两个婢女的服侍下盥洗完毕，嬴子华便一如往常，端正跪坐到了矮榻边的铜镜前。
不一会儿，蓝月姗姗而来，这次手上却多了一顶皮质小冠。
嬴子华不语，任由她操弄起自己的头发，然而这次她却格外的慢，仅仅是梳头就梳了一刻钟。
“月儿可是有什么心事？”嬴子华终于忍不住问了句。
“啊，公子，奴婢并无心事。是奴婢疏忽了，公子怪罪。”说着，就在嬴胡亥的背后跪了下来。
“何至于此啊？”嬴子华摇头下榻，穿上木屐，弯腰扶起了蓝月。
只是那只梳了一半的歇髻，却也在这个过程中全部散开，前功尽弃了。
“我并未怪罪于你。你又何必如此，而且你如此反应，岂不恰恰说明了自己心神不宁。至于发髻什么的，慢一些也是无妨的。”嬴子华抬手擦去蓝月脸上的泪水。
原来在这么一小会儿，她便泪流双颊，哽咽难言了。
“……公子恕罪……”蓝月泪如泉涌，嘴里还念叨着这四个字。
“你无罪……这样吧，念在你是我贴身侍女的份上，今日晨间，便容许你畅所欲言，我皆不会怪罪。”
蓝月仰起头，看向眼前披肩散发的公子，“是，是奴婢任性，耽误了公子的时间……”
“究竟是何事？”嬴子华追问道。
蓝月仍然抽泣不止，不过却能正常说话了，“月儿冒犯……”
“且言。”嬴子华温声道。
“昨夜月儿陪公子习字，见公子发笑，顿觉公子与从前大不一样……公子可还记得风儿姐姐？”
嬴子华顿时有些头大，“汝等先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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