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离国北方，乍暖还寒。
东方见白，靠山屯有少年郎赖床不起，睁着大眼睛盯着有些腐朽房梁，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少年姓姚，名百岁，爹娘早逝，吃百家饭长大。其实所谓的百家饭，不过屯里十几户人家。而这十几家姚百岁常去吃的只有隔壁武家，老学究家，村头村尾屠夫家和铁匠铺。
最近这几年另外几户人家也变得热络起来，时不时便要找他吃顿饭，说什么做人最讲心善，知恩图报的话。
姚百岁晓得，没有屯里叔伯婶婶施舍，他长不大，也活不了。那些好，他都记着。
他还记着，每年惊蛰武家二婶都会早早叫他起床。起床前还要拿个热鸡蛋在他胸口里外画三圈说些个吉利话，回头就有鸡蛋吃。这也是为何一年当中只有这一天赖床不起。
姚百岁左翻右躺，等了半炷香不见动静便就耐不住起了。可这边刚起身，武家二婶就来了，手里捧着个大碗，碗里是五六个熟鸡蛋。
武家二婶一进屋有些恼怒的埋怨道：“就不能多躺会儿。”
姚百岁摸了摸鼻子，便就笑呵呵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武家二婶大碗里挑出最大的鸡蛋，坐到木榻旁，一边在百岁胸口画圈一边念叨，“好运来，坏运走。健康来，疾病走。财气来，穷苦走。俺家百岁，长命百岁……”
听着那些话，感受着胸口上的滚烫，姚百岁觉得这一刻无比幸福……
武家二婶鹅蛋脸，长得颇有姿色，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人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只可惜，命不好。年纪轻轻自家男人就跟大伯和嫂子一起走了。只留下大伯家的儿子武庚。
武家二婶这些年都没改嫁，哪怕媒婆踏破门槛，她也不肯点头。不是没有伍家二婶相中的男人，而是她怕再婚后，武庚少了疼爱，读不了书。
为了孩子，伍家二嫂舍弃自己的幸福，一个人干两个人活，手上都是老茧，把腰也累弯了。终是不负所托，把孩子养大成人。
姚百岁每次看到二婶都要羡慕武家大郎，比起没有爹娘的他，也不知幸福到哪里去了。
“快起吧。”伍家二婶笑着起身。
姚百岁忙爬起来，剥了鸡蛋几口吃下，却又诧异看着碗里的，一双明亮眸子中多有不解，“二婶这是干啥，攒下几个也不容易，庚哥还要读书备考秋闱，可不能缺了这些鸡蛋。”
二婶把碗塞到姚百岁怀里，笑道：“咱家老母鸡争气，缺不了庚儿的。”
姚百岁看着剩下的鸡蛋，忽得抬头道：“二婶我吃饱了。”
“胡说八道，大小伙子还能吃不下几个鸡蛋。你就只管吃，吃饱了也好早点去刘屠户那干活。”
姚百岁看着二婶笑着离开，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武家老母鸡这些年下的蛋，都跑进他和武庚肚子里了，二婶可是一个都不舍得吃。
看着剩下的四个熟鸡蛋，姚百岁忙挑了件干净衫子包了起来，随后跑出家门，沿着大青石铺成的小路一溜烟往村口跑去。
他很急，每天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刘屠户家帮着宰杀牛羊了。若是误了镇子里几家酒馆客栈生意，怕是要包赔银子的。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脚力自然是快的，今天更是格外的快。
村口，小溪旁，有人家远离村子。那是刘屠户的家。
“砰！”
“砰！”
……
姚百岁还没进院子，便听刀落案板一声又一声……
圆头大耳，好似一座肉山的中年屠夫，光着膀子，扎着暗红色皮围裙，手持厚背断骨刀，一下又一下剁着案板上的肉。
刀落，肉分，触案，没有一丝杂音，节奏力度分毫不差。
每当刀落案板，屠夫手臂上的肥肉便要震颤一下，好像水波一样荡开，直到舔着大肚皮这才停止。
旭日红霞，映着那里的人，那里的肉，红彤彤的……
姚百岁忙跑到屠夫身边扎上围裙，却又不忘衣衫里包着的鸡蛋，小心翼翼打开，将热乎乎的鸡蛋捧到屠夫面前，“刘叔，今儿是惊蛰，吃鸡蛋。”
肉山将断骨刀剁在案板上，这才回过头看了看少年郎又瞧了瞧鸡蛋，面无表情的接过说道：“精排二百斤，不要肥油和肉筋儿，剁成一指长。”
“好嘞！”
姚百岁咧嘴一笑，忙提起案板上的厚背断骨刀。
下一刻，姚百岁转身抄起一扇排骨摊在案板上，边拨拉边用断骨刀把星星点点的肥油筋膜剔除干净。看他那份细心劲，可不像一名小屠夫，而是雕梁画栋的小匠人……
排骨处理干净，便见断骨刀沿着关节，顺着骨与骨之间的缝隙，拆开一根根肋排，这期间刃未曾碰骨。
姚百岁将剔好的肋排扫到案子边缘，留出剁骨空间。
刀起，刀落，不轻不重，不快不慢，一下又一下，倒是很有刘屠户的韵味。
刘屠户拾起一块精排，见断处平整光滑，肉纹清晰可见，不由点了点头，便就坐到一旁剥起鸡蛋……
不知不觉，少年郎身旁精排已然堆成一座小山。
姚百岁将断骨刀剁在案板上，拎起一旁大铁秤将精排扫入其中，回头笑道：“刘叔，二百斤，一两不多，一两不短。”
刘屠户点了点头，却又说道：“精肉，下水，弄好分开装……”
少年郎忙碌着，当家家户户炊烟升起，一头牛便就分好。随后又打刚解冻的小溪提回水来，将刘屠户家从里到外打扫的干干净净……
一切妥当，姚百岁这才来到刘屠户身旁等着。
刘屠户打怀里掏出一文钱丢给少年郎：“这是今天的工钱，早饭你吃过，就不留了。”
姚百岁攥着铜钱，瞄了一眼鸡蛋皮，又瞧了瞧筐里的肉骨头，咧嘴一笑，却也没走。
刘屠户就晓得鸡蛋不是白吃的，不由瞪了一眼少年郎，起身打筐里挑出一块二斤重的牛脊骨丢了过去，“傻不拉几的，心眼还不少。滚吧。”
姚百岁这才鞠躬道谢，转身跑的没了踪影……
“二婶，牛脊骨我挂门口啦，别忘了取。”
姚百岁将二斤牛脊骨挂在武家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句，这才美滋滋的往村尾溜达过去。口中还要哼着北方才有的童谣，“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月十五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吵，过年就有炮竹响……”
姚百岁很开心，一块牛脊骨熬汤，够武家侄婶吃上好几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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