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朔日,黄昏,乌云疾走。

随着宵禁的街鼓响彻整个长安城,原本热闹非凡的东西两市仿佛一瞬间沉寂下去,只有欢笑声还隐隐从各处坊间传来,泛着酒色之气。

灰袍小道士躺在城南永阳坊的破庙中,因初夏暑气蒸人,今夜又显燥热,他睡在稻草堆里辗转难眠,一个翻身,正好与佛龛上那碎掉半边身子的佛陀面面相对,一只硕大的黑脚蛛此刻爬上了佛陀左眼,使其一改昔日的慈悲模样,落灰的眉宇间隐隐有煞气流走。要知小道士睡在这荒废的龙华寺半月,不仅把佛陀脚底板下无人发现的远古香火钱抠出来换汤饼,更是将那破烂的香炉搬来当枕头,佛陀始终拈花而笑,不发一言,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其目光晦暗。

屋外疾风怒号,将倚着破庙而生的千年老槐树拂得枝桠乱颤,许是一场大雨就要落下,小道士犯起愁来——数年前,天子在芙蓉园游玩后害了怪病卧床不起,宫医束手无策,因芙蓉园靠近延庆门外的陵墓区,便以冲撞了邪祟请龙华寺的高僧观空前来驱邪,末了,病情反而加重。天子一气之下处死观空,并昭告天下寻求法师,老道张玉山自荐而来,一场法事后果真驱走邪祟使得天子痊愈。天子大喜,以张玉山有通天之能赐其通天观,道门一时间风头无二,佛门也因此无人问津,荒废下来。听说观空死后,龙华寺的僧人将其遗骨葬于老槐树下,多年来花开花落,安堵如常。

而小道士正是张玉山座下弟子,不久前犯事被逐出道观,因为无处可去,只好托身在这龙华寺中——某些方面来说,也算冤家路窄。此庙自荒废后长年失修,屋顶七穿八洞,门窗也摇摇欲坠,别说疾风骤雨,恐怕老槐树落下一根枝桠都能将其砸倒。

小道士正要起身掩门,瓢泼大雨已经降下,只听得“哗哗”声大作,雨柱穿瓦袭来。他艰难地将门板抵在门口,冷不防面前白光一现,一道天雷劈至,他被震得跌在地上,掐指一算,竟是大凶!

“命途多舛呐,荒成这样也要挨劈!”小道士叹道,“阴阳开合,大道无极!”他手指舞动,以八卦阵法护住破庙。谁料又一道天雷降下,轰然破隆栋,力透青瓦墙,他被吓得抱头鼠窜,却见阵法轻易被破开,寺庙竟岿然不动。就在他心生疑惑时,屋外传来“吱呀”一声巨响,那棵葳蕤的老槐树皮肉炸开,竟被当场劈成两半!

小道士震惊不已,这老槐树起码有千年道行,又有高僧庇佑,莫非今日渡劫引来天雷?未待惋惜,却觉眼前一黑,那被劈开的树干已直愣愣地压将过来……

“啊!!!”小道士发出惨叫。

又一声巨响,破庙当即变成一堆废墟,霎时焦尘四逸,烈焰焚天。

熊熊火光中,一抹灰影迅疾闪出,小道士扑灭了袖上的火苗,长舒一口气。他心知此雨虽滂沱却无法将大火熄灭,而另一道天雷又要降下,正是焦急,谁料一抹绿光猛地撞入胸膛,小道士当即僵愣在原地,犹被什么东西附体一般,他面色扭曲起来,张开嘴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天君……饶命……”

天雷再次劈至,险险击中小道士那单薄的身躯,他惊恐万状,一面奔逃一面大喊:“天君饶命!天君饶命!”

永阳坊的大门就在此时被拉开,门外马蹄声大作,一群身着玄甲的金吾卫受火光吸引而来,为首那青髯男子正是领京城左右六街铺巡警的金吾卫中郎将贺骞,其人声如洪钟:“何人纵火?!”

那小道士不仅未回答他,反而疯疯癫癫地就这洞开的坊门窜出去了。

“大胆刁民!宵禁期间竟敢犯夜!还不立刻驻足!!”贺骞大怒。

小道士恍若未闻,仍旧拼命奔逃。

金吾卫乃天子亲卫,不仅护天子周全,更是日夜巡查守一城安危,传闻他们个个骁勇善战,绝无鱼目混珠之辈,自是最不惧对付这些横冲莽撞的人。

“来呀,将他拿下!”随着贺骞一声令下,几个身形矫健的金吾卫已然飞身上前。要知长安城宵禁极严,夜里百姓虽可在坊间游走,却最忌擅自溜出坊外,违者或被拘捕,或遭鞭笞,严重的还有可能被当场射杀。

那小道士脚力极快,一番追逐竟远远将三个金吾卫甩在身后,金吾卫恼羞成怒,警告不成,便要张弓搭箭将其射下,谁料箭出的瞬间,面前闪过一团黑雾,再待看去,哪里还有那小道士的身影。

“见鬼,人呢!”金吾卫道。几人莫衷一是,只能悻悻回去复命。

贺骞见老树燃起的大火被狂风卷拂,已有飘向附近民居之势,便道:”出了坊间自有其他巡卫,任他去吧!事出紧急,你们几个先疏散附近百姓,剩下的人,随本将救火!“

说罢,向天空发射一枚求援信号,一群人朝起火的方向奔去。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幸在城南民居稀疏,未伤及性命,大火熄灭时,解禁的晨鼓已经敲响了。

东市残雨几柱,兜头浇在那三个酒气弥漫的中年男人身上,凉意泛开,直叫几人眼底也清明了些许。

只见迎面而来的,是四个劲衣小厮抬着一名撑伞女子往城北中去,也不知哪个倒霉蛋脚下一滑,步辇翻倒,正好坠在无忧馆前。那藕衫女子跌进雨泊,她挽着峨峨云髻,簪着浮翠点珠的花枝步摇,即便低垂着眉眼,那姿态仍旧是说不出的妙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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