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功前,颜秋总要吃顿肉,至少要吃几颗蛋。吃肉时自己开小灶,不问过顾琀。

几经灾荒过来,见得多了,顾琀惧肉。蛋和鱼吃些,逢做这两样,颜秋会问,是粗中有细的人。

只是见识短,烹肉带了宁久的份,送来时被顾琀喝回,屡教不改,甚至与顾琀置气。过了几日,宁久已能下地,搭配汤药也已将肠胃养回,不再阻拦,颜秋便凯旋大将军似的昂首阔步把肉端来与宁久同食,吃的时候还要咂嘴,仿佛示威,几日才消停。

她对她格外好,难道不是玩笑?

顾琀扶额,有些苦恼。

率真,大胆,纯良,倒没什么不好。

夜半,顾琀惊醒,月光洒落,望着覆雪般地面出神,察觉自己仿佛没有这样时光。

皇室每月初一十五有专人来送衣食财帛,曰“禄”,提醒她依旧归皇室管辖,不可恣肆妄为。“禄”未断,看来无妨——她若要跑,无人能挡,或只是怕漏了风声。

她无所谓。

半隐山中,不涉江湖,是她心愿。闯荡半生,腻了。

也许皇室也想,她跟着她做个隐士,将来继续为皇室守山,也不错?

她懒得猜。

虽用度无忧,她依旧种菜,不止趣味,也是练功。耕耘里有兵伐的雏形,军队屯田,也是练兵。

锹能刺挑,是枪术。

锄能勾砸,是斧钺。

镰本兵器,只是军中少用,一推一扯,一抿一抹,钩镰术里,也可行拦刀刀法。

重中之重,是练身,是走气,是行步。步法流畅,身形板正,气行通达,耕作不易疲累。菜园有小片空地,供颜秋行功时一遍一遍翻。

宁久起初不能安睡,时常噩梦,顾琀往往述江湖往事助眠。照料周全,休息充沛,恢复得快些。

起初宁久尿液骚臭恶人,近不可闻,顾琀灵敏,倒夜壶时掩住口鼻,依旧熏得头昏;近几日气味终于淡下来,是内毒已清,顾琀也好受些——只是有颜秋在,肉食不断,气味依旧不会太轻。

宁久康复,不知所措,也来帮工,稚子意气,从头陪到底,小锄头抡得要飞起,当晚便爬不下床。

所幸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腰背火炙一般,板着脸趴在榻上哭了半宿,颜秋陪了半宿。

君子讲究守中,是中庸之道,守正不移,守的是所谓“正道”,以为民心为道,“正道”应跟着“世道”变,确乎如此。

只是未料“世道”不听民声,独跟着“王道”变,“正道”也就成了“霸道”,混不讲理,抽象得很,君子与小人就此混在一起,再无守正。

武人也求守中,但所求非虚。外行错讲,听来“中”字,便解作架势中线,用以区分“内”“外”,逞攻伐先机,通俗易懂,也容易应用,成就俗世武学;内行懂得透彻,却多不言明,像道门所谓三尺上的“神明”,须要靠悟。

“中”,是“天垂象”,悬在人的头顶,不偏不倚,把持正中。身形守中,天人共线,省力,正是大多流派崇尚马步、不借蜷身,宜久战,不伤腰。

颜秋悟性好,三天马步桩站过,自己找到了“中”;三天农耕,竟察觉“混元”;再过三天,腿足备弓,蹚翻过的软泥,踏实地一般。

天材。

授她功夫时,顾琀便知道,她是这般人。

常人得法,往往“法喜”,大喜过望,心火过盛,血流异常。

病在血流,可发全身。天赋平庸的,往往低烧;天赋好些,病便从脚下向上爬,爬得越高,便是越好。颜秋得了功夫,当晚便癫了,在山上奔了半宿,最后是在茅房里按住的。

功夫冲到脑袋,几乎是天赋的极致。

这般人往往有个不足——志短易夺。

顾琀是良师,知道她是怎样人,任她在玩中学,不施强压,志便不渝。

颜秋武艺,放在时下江湖,三流中可排在前,挤不进二流。

那个叫何临安的少年,也来过几次。豪门沈家客卿池尚渊的儿徒,练的是掌剑,长颜秋几岁,即将弱冠,有三流顶尖水准,勉强栖身二流底线,足以为护院、校尉,再拼些可作斥候,作小将帐前侍卫,已有前途。被颜秋追着打,是情窦初开,心上输了。

少年身上有股味道,当下还淡,非打比方,便像朽木累积的城府。她早年闻见过,比他身上浓得多,很不喜欢。

“久儿,吃肉!”

苦笑。

颜秋唤“久儿”,几乎比她娴熟;不止把肉端来,还每每作势要喂;吃肉望着宁久,仿佛肉都香了;宁久锄地不得要领,往往腰酸,她便殷勤地跑去上药,上药时细细抚过每一寸肌肤,甚至要涂上两遍三遍;送肉涂药,不走耳房的旁门,而从正房穿,顾琀面前走得耀武扬威,宣示主权似的。

宁久确实惹人怜爱,愈伤之后,皮肤白得剔透,像个玉人儿;长了点肉,肌肤触感滑腻软糯,一碰便一激灵,身子缩起,脸却依旧板着,赤红的眸子无奈地撇到一边,整个人活像个锅里溜出来的小汤圆,顾琀几乎不忍让她练武。

静功修心,锄地练身,医药养命,宁久勤勉,脚踏实地,坐得住。

她能出功夫。

顾琀想着。

还不能授艺,她身子本就比旁人虚,气味灵异嗅不出天赋,体弱未成摸不出根骨,不敢大意。

颜秋天赋极高不假,也只是得法痴癫,顾琀身强体壮,却在练功之初便险些殒命,师父说过,她的天赋,人间独一份。

宁久身上隐约瞧见自己的影子。

若置到当下的小久儿身上,十成会死。

看她吞肉,顾琀笑得慈祥;腮帮子鼓鼓的,颜秋还给她夹肉,被顾琀箸尾敲了老实:“管好自己。”

时过白露,岁至中秋,“禄”又派上山来。月饼三盒,是御厨手作。太子妃降贵亲自送来,为谋面——将母仪天下之人,早将负担背上,鲜有娱乐。近来看过《怀玉》,一下子迷上,不惜涉险,履深山找她。

“怀玉,吾可见到您了。”

对外用“吾”不用“本宫”,是屈尊自贱。

未着鬼面,顾琀只是笑。

怀玉是她的字。

戏本中言行伍艰辛,半真半假,点到即止,未及实情,唯恐惹祸上身。江湖险恶,是在面上的,残酷凶险,几乎胜过行伍,太子妃钦崇,是笼中雀不忧饱暖,独虑拘束。

形容温婉,虽然激动,依然矜持,不失礼数。

她是女人,真的女人。

顾琀想着。

我不是。我带出来的,都不会是。

顾琀叹息。

世事无常,大抵只有未得之物,勾人心魂。

三十余年前,一场暗算,一夜欢愉,自此恨透了男人,尤其恨透了衣冠楚楚的儒生。

犹怜女子。

女人是谷中花,独自艳丽,色香本应只取悦自己。

谷中有风,雨后有洪,花朵根基浅薄,想要活命,或借靠移栽、自此为别人盛开,或攀上绝壁躲避天灾——依旧九死一生。

如果可以,至少在此,她要她只为本心盛开。

“没有随从?”顾琀斟茶七分,随口问道。

“皆歇在外面,”太子妃似乎颇为轻松,“吾与她们说,您若动手,无人能挡,跟来没用,也省得冒犯。”

余光瞥见,移杯用双手,叩指欲用五指,终以三指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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