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这天辰时,李治一行人带着猎物满载而归地回到长安。
站在甘露殿外殿门槛处的武器架,准备从自己腰间取下佩剑时,李治才忽然意识到,以后自己都不必将佩剑放在这里了。
他嘴角扬起,脸上露出心情复杂的笑容。万人之上,也便走到了孤绝的万仞之巅,除了自己不能再有任何一人陪伴身边,不论甘露殿有多么寒冷孤独,都得自己承受,只能自己承受。想要“作伴”、“分享”这份孤独之人除了死,便不能给任何活路!
李治在心里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要走下去!
步入内殿时,见卢丛璧正跪坐在一条黑色矮几后,对着青铜小台灯橘红色的烛火做针线,李治想起了自己登基时,要穿的衮衣章服遂问道:“朕的衮冕改好了吗?”
卢丛璧见皇帝驾临,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避席,向李治行了个叉手礼道:“老妇参见陛下。”只是听皇帝提到章服衮衣时,她不禁叹息了声儿,神情复杂地回应道:“陛下放心,老妪已将天子的衮冕为您改好了!陛下要试一试吗?”即使知晓李治的心思,但卢丛璧还是从心里为这个从小看顾长大的奶儿子感到不舒服。
李治含笑答应了声:“好吧,拿来朕试一下。”
卢丛璧的女红,根本不用怀疑的。
一袭修改过的天子衮冕穿在李治身上,就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合身。再戴上用玉簪横插发髻的冕旒,更为他增添了天子的神秘和威严。
这时,常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内官皇甫顺进来禀报道:“陛下,琼华殿的薛太妃已带婢女,内官乔迁三清殿了。”
李治挑起眉梢“哦”了声儿,声线上扬。不必开口发问,皇甫顺也知晓皇帝想知道些什么,于是躬身作揖道:“武小娘子也在其中。”
李治颔首一面问,“她是何时去琼华殿的?”一面将佩剑挂在了左边腰间的挂钩上。皇甫顺回应道:“昨日才去的,武小娘子在前往琼华殿前来过一次甘露殿。可惜,陛下那天去了钟南山。”
一旁的卢丛璧不禁发出一声叹息。李治回身,挑眉看着坐在席子上做针线的乳母,不解问道:“夫人有何不顺心的事情吗?”
卢丛璧一面坐着针线,一面将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我是叹息陛下既然喜欢武小娘子,却又为何让她跟着薛太妃去三清殿修道。”
“朕那样做是为了她好!朕答应过她,要保护她的。可现在,朕连自己的皇位都风雨飘摇,又怎么护着住她呢?”
卢丛璧手下停顿细想了想李治所言,颔首继续做着针线道:“这倒也是!”想起见到武氏那天的情景,想起她说过的话,她浑身到心底深处都觉得舒坦,赞佩皇帝陛下眼光独到。她笑着夸赞道:“要说武氏这女子还真是难得的贤德,懂事的人。我试探她说,陛下既然答应你,抽空亲自送娘子去琼华殿却失信于你,难道你不怨怼他吗?”
李治更换了便服,一面于金盆中净手一面笑问道“她怎么说?”
卢丛璧笑眯眯地回应道:“武小娘子却跟老妇说,陛下只说抽空,并没有说死一定要亲自送,既然他没有去找我,必定是抽不出空了。既然如此,他就不算失信于妾!再说,陛下刚继位要忙的事情多着呢!”
末了,她又笑得欢畅道:“她还说,她在三清殿等陛下!”欢喜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家里娶了好媳妇的姑君般。
听着,李治的嘴角已如弯月般扬了起来,俊朗的脸上露出了欣慰赞赏,又有些“我看上的女人就是懂事”的得意笑容。
他莞尔道:“曦月还不止这些好处呢!”接着,又将他与武氏如何相识,相知相爱告诉给了卢丛璧。只是话题再次转到当下不得不与之分离时,李治不禁然叹息了声儿,想起心爱的女子,心里难免有些自责,说好了去送她,可自己怎生就忘得这般干净?
曦月非但没有心生怨怼,反而如此理解朕。真不愧是朕的知己!
这时,一名黄袍宦官从外殿而来,行至李治面前躬身行礼道:“陛下,长孙郎君差人来说,令狐先生已到长安,请示您,何时密诏见驾?”
李治决定道:“最好是让他前往钟南山见朕,这样自在些!”又吩咐道:“你去转告长孙郎君,老先生年龄大了。上山的时候,就与朕一起乘坐龙辇车驾吧!最好是先让令狐先坐进去!”
“陛下,这,这不合规矩吧?天子的车驾怎能…”
李治听罢,不禁皱起了剑眉,冷声撂下一句“现在的大唐不需要什么规矩,只要太尉高兴就是规矩。去吧!”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十,除了封徐英为婕妤外,李治一连发了两道诏书,一道是恩赐高祖婕妤薛氏不必离宫修行,可带婢女前去大内三清殿清修,封薛氏为河东郡夫人。第二道圣谕,便是封自己的乳母卢丛璧为燕国夫人,保傅姬惚持为周国夫人,并且赐下官邸和奴婢百十人。封自己的心腹表弟长孙询为太极宫卫尉——侍卫长。
朝中臣子不论是否为关陇出身,都为皇帝册封自己曾经的太傅和乳母,照顾这些曾有恩自己的人为国夫人,郡夫人还为她们营造府邸,赏赐奴婢庄园等做法感到皇帝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尤其是长孙无忌等一直在李治面前,习惯于以恩人自居的关陇和世家豪强代表们,更是将还在猜疑李治的那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李治这么做虽然也是真心出于知恩图报,但另一半原因就是让长孙无忌等人对其放松戒备,有利于自己暗度陈仓在稳固皇位之时,在朝中树立威信一步步蚕食他们的特权,最终达到加强皇权的目的。
六月十三千秋节这天,李治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关陇门阀臣子们经过一番商议决定,罢免先帝末期为征伐高句骊,百济在辽东开启的土木工程,以此缓解国内的经济压力。
宰辅竟答应了他的要求,由韩援草拟诏书执行皇帝这个建议。一则便是源于他册封自己乳母为一品国夫人,让薛氏依旧留在宫里这份诏书,再则也是因最近皇帝又开始专宠皇后,故而作为奖励。
建议而不是决策,李治听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司徒王裕扬起下颌,一脸傲慢地瞅着李治,“陛下倘或登基之后多担待些皇后,少去理会那些妃嫔,臣等定然对陛下的话多加考虑的。”
如此提议,李治听得心火突突,咬牙暗骂。苍髯老贼,皓首匹夫跟你那婆娘怎么都一个德行与长孙无忌掌控朝政还嫌不够,还将手伸到朕后宫,妄想控制朕喜欢哪个女人了!真是管得宽得很!
他强行压抑着内心的愤然,面上做出一副他们熟悉的,尊崇长辈的样子保证道:“姑祖父放心好了,我不会亏待十一娘的。”
王裕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呵呵,这就好,这就好。早知如此啊,就该让长孙无忌按照陛下选定的日子举行登基大典了。”传入李治耳中,犹如芒刺扎心恨得牙都疼了。
六月十七日卯时初刻,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时,太极殿广场就已经站满了公卿列侯和文武百官。他们按照自己的地位,品阶泱泱站在九重台阶下。公卿列侯们穿着镶着衣缘的交领广袖上衣,深蓝色围裳白色衬裙。腰上系革带佩戴着长剑,禁步,宫绦。头上戴着乌皮朝弁。
藩王们则是一袭炫黑色冕服上衣,衣缘处绣着滚云图案。深红色围裳前,系着深蓝色的敝屣。低下漏出白色衬裙,头戴黑色的高冠。
卯时三刻,太极殿内编钟叮叮当当敲响,奏出庄重的乐声。鎏金香炉内,也燃起了好闻的龙涎香。殿外,天子的车驾隆隆而来。
六匹高头骏马拉的天子巨大豪华的车驾,在太极殿九重台阶下正中的位置停了下来。稍倾,穿戴齐整的李治走了下来,正由蓝衣高帽的内官和身穿彩衣,头梳双环髻的婢女簇拥着。参加皇帝登基典礼的诸王列候与公卿百官们,皆叠手加额向天子行九十度的揖礼。
这时,从文武百官的队伍中,走出两名年过不惑的中年官员,一袭褐色交领的广袖朝服,头戴乌皮制成的高帽,十分有风度地来到李治面前,先是深深地向他作揖,沉声唤道:“陛下万岁!”
他们一个是刑部尚书张行成,一个是大理寺卿唐临。两人衣冠楚楚,一个相貌堂堂,一个儒雅风流立在那里皆是一副玉树临风,朝中君子贤臣楷模的样子。张行成亲自捧着玉玺宝盒献给李治,由身边的常侍陈伦收好侧立一旁,两位使者上至第二重台阶站立。
张行成和唐临为何退到第二重台阶呢?因为,在易经中二是偶数,也叫做阴数,阴属于大地坤卦厚德载物,有臣子恪守臣道的意思。
太极殿有九重台阶,代表着皇帝是九五之尊。九五都是阳数,且一个在上一个在中《周易乾卦》中九五爻代表着最高领导者。
恰巧,李治八字卦象就属乾。
新天子李治在婢女,内官簇拥下一步步走上太极殿的九重台阶向大唐最高,也是最为寒冷孤独的地方迈去。
他感到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垫了石头般的沉重。更像是万里山河与亿兆子民祸福,给予的的千斤重担放在了他肩上,提醒着将要坐上那把皇帝御榻的他,一生不得半分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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