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卷须从天空中出现的黑色裂口中伸出垂下,深深扎入地面,乌云低压,变幻莫测的光芒在云中闪烁,就像是有某种巨大的生命游动在其中一样,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味,如同鲜血和石灰的混合,浓稠,凋零,让人喘不过气。一些比冥河水母还要大上几十倍的未知生物像气球一样飘荡着,远远看去像是灰色天空中的蓝色荧光灯。

这是一座城市,少女只能对眼前的景象做出如此判断,尽管远处钢铁楼宇和高耸广厦都被某种暗紫色的枝条紧紧包裹在内部,如同滋养某个巨型真菌的养料。城市中并非一片死寂,跨海大桥般巨大的蠕动之物转动着好像是头部的身体部位,在被古怪触须布满的街道间滑行着,比实验室植株还能生长的擎天巨树扎根于此,蓝紫色的光芒从树梢间透出来,活性粘稠物质堆砌的河流里波涛翻涌,和河流同一个颜色的古怪生物在其中穿行,向着岸上嚎叫。比楼房还要高的淡紫色水晶块屹立着,明明是矿物,却在下部与黑色的触须结合在一起。

视线的极限远端,被白茫茫的雾气笼罩,哪怕距离十分遥远,少女也能轻松地看见那个巨物模糊的轮廓。那东西一柱擎天,刺破了苍穹,如果不穷尽视力的话,甚至会以为那是一面分割整个世界的巨墙,无数的飞行生命环绕在那个物体的身边,形成了一片浓稠的黑色灾云,紫色的脉流从那个物体脚下开始像四周蔓延,就像设计师的铅笔在白纸上随意勾勒,规划出属于自己的王国。它本应像山岳一样巍然不动,但就如同刻意要挑战认知一样,它在动,缓缓地膨胀,蠕动,旋转,攀升。

没有恐惧感,这是最奇怪的事情。按理来说,见到如此怪诞的场景,生存本能会疯狂报警,恐惧只会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对于早已脱离荒野,居住于文明都市里的现代人来说尤为如此。

但情况便是如此,少女依然没有感觉到恐惧,仿佛透过这双眼睛观察世界的并非她自身,她只是就这么看着如此怪诞的景象,就像是一个参观景点的过客,赤裸的双脚带着她从高处走向低处,触须光滑的表皮从脚底拂过,城市内的阵阵阴风吹过斗篷,布料猎猎作响。

她向着那个山岳般的存在走去,闲庭信步,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但是,一个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目的驱使着她继续走着。非人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但她的速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没有恐惧,只有诡异的......熟悉。

时清睁开了眼睛。

床位靠窗,透过未拉的窗帘,可以看见依旧暗沉如墨的天空,智能墙纸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凌晨4:12。

揉了揉眼皮,时清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部很凉,她才意识到,自己出汗了,但是空调还开着,保持着22度的室内恒温。

这是一间双人宿舍,位于银月城四号集体教育中心,她的室友,名为杨水云高个女生还在呼呼大睡,由于今晚刚刚完成了一场篮球赛,她睡得很香,带着不重不轻的鼾声。

和以前一样,又是那种诡异的梦,细节在醒来的时候便消失了大半,但是残留的印象还未散去,那种诡异感在她醒来之后令她感受到一阵后怕,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又睡不着了。”在试了几次之后,时清放弃了努力。她向旁边的室友瞥了一眼,叹了口气,下床穿上了人字拖,随手用皮筋给自己绑了个简单的马尾,接着带着手机走向门口,轻轻扭开门把手,接着又轻轻地关上了宿舍的门。

此时正是盛夏,但屋外还算凉爽,校园里的绿化带里响着蝉鸣声,宿舍区域前的水池的喷水装置还没启动,时清漫步在无人的校园小道上,路边的黄色灯光以最低功率开着。校外,银月城的灯火依旧未熄,巨型磁悬浮列车道构成的网络架设在解构主义风格的简洁建筑群上方,指示灯随着列车驶过而亮起,远远看去就像是黑夜中穿梭的金蛇。

她坐在一张长椅边上,打开录音功能,轻声说道:

“2238年6月12日,周五凌晨。又是一个诡异的梦,从我开始记录开始,这是我经历过的第五十四个梦境了,和以往类似,我无法完整地回忆起梦的内容,只有一些最抽象的感觉印在我的脑海里。但不同的是,虽然依旧模糊,但我能感受得到,它正在愈发清晰和真实起来。

“前几次,我终于从梦里的森林中走了出来,跨过了河流,经过一座座废墟,这是我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场景印象,这一次,我继续在一座诡异的巨城里行走。我不知道醒来后的遗忘到底是是福还是祸,是我的生物本能屏蔽了这些记忆吗?仅仅两年前,我就试过画下来,但一无所获,我画在纸上的成果并不比那些混沌朦胧的记忆碎片要好多少。

“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一切都在改变。四年了,梦境在不断推进,上周我试过再一次进行印象绘画,我画出来的比之前的清晰多了——一座被诡异动植物覆盖的城市,这一次也是,而且更为清晰,我见到了远处突破天空的巨型构造。我早就已经不再把这些梦境当作巧合和压力看待了,这和我那些毫无印象的童年兴许真的有关联。

“我会继续记录下去,如果这有用。”

按下结束录音的按键,时清慢慢呼出一口气,抬头望着逐渐染上蓝色的夜空,快五点了,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这是个不错的位置,她可以在这里看到日出。

远处,城市正在复苏,像一头正在从睡梦中苏醒的巨兽,呼吸着晨曦的空气,伸展着自己庞大的身躯。

希望之步号空间站是人类的第一个真正整合了太空都市与星港设施的大型轨道空间站,位于赤道地区的城市可以很轻易地看见它。自它完工并投入使用的三十年来,已经有二百条千万吨级的太空飞船从这里诞生,其中包括四艘七公里长的远征级深空探索舰。

如同蜂窝般镶嵌的居住模块里居住着上千名技术工人和高级工程师,而外环部位则驻扎着UADO的太空第一舰队,为更好地训练,指挥中心甚至将一个轨道先锋军训练空间站也搬了过来,与希望之步号进行常态化对接。自动化生产线通过中微子通讯设备接受来自地球上和环太空司令部的指令需求,其所需的原材料和物资补给主要来自另一座同样环绕于赤道上的空间站加卡拉号——一座通过太空电梯与地面相连的大型轨道物流平台,它的吨位比希望之步更大,常驻人口也更多,能够同时为数十个空间站提供物流中转服务,但最主要的对象还是希望之步号,二者之间有好几条直达的穿梭航线,经常有轮期的工程团队通过加卡拉号往返于轨道和地球之间。

十多年来,在指挥中心的规划下,大部分UADO的原料加工设施和航天工程研究学府都聚集在了赤道地区,更准确的说,是太空电梯周围的大型巢城都市里。夜晚,那些由几何学建筑构成的建筑群闪闪发光,就像是一条围绕着地球编织的宝石绶带,赞美着宇宙航天开拓给地球带来的生机。

这里一天可以看到十六次日出,地球人民防卫军元帅——阿尔坎德斯·弗蒂尔身边的计数器变动了一下,这是今天的第三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办公桌前坐了九个小时,不过无所谓,他如今的这个状态也不太需要正常的食物和生理循环了。70多年的军旅生涯在这个老人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他已经85岁了,但是人造机械器官和义体结构填补了许多战争创伤,让他依旧健步如飞,和他被毁容的面部连接在一起的面罩替代了五官来显示信息,当他需要发声时,面罩显示屏上会出现红色的波段曲线,而他的发声同样由机械设备替代。

他的个人显示器上弹出一条信息,没有头像和ID,只有一串特定的数字号码。

这是一条访问请求。来自他最信赖的手下之一。

元帅弗蒂尔点击了允许访问。随后继续开始浏览一份来自木星采集站的报告:在那里建立第四座舰队中转补给站的工作遇到了些许困难、一艘护卫舰因为燃料舱破损差点和轨道先锋军训练站发生撞击、训练设施更新的申报请求......

两分钟后,办公室的自动门打开了,一位身高两米的魁梧男性出现在门口。男人皮肤黝黑,线条感丰富的面庞上有着一道明显的枪伤痕迹,他穿着UADO的浅绿色军装,肩膀上由午夜蓝和金色盾牌组成的徽记表明他隶属于108号高级武装警卫厅。

埃尔特·拉文纳,地球统一战争末期的幸存者之一,前身为血龙军阀集团的基因改造尖兵,尽管他也已经70岁有余,但是血龙的生物延寿科技的确卓有成效,如今光看外表任谁都会以为他仅有40多岁。他不仅仅是武装警卫厅的指挥官之一,同样是也是939部队的一员。

前者为公开身份,后者为隐秘身份。

男人敬了个礼,元帅也站起来回礼。

“您似乎关掉了医疗助手的提示,元帅。”拉文纳看了一眼办公室的一角说道,“这对您的健康并不好。”

“我的健康?”弗蒂尔摇了摇自己的金属右手,“哈,这笑话不错,哪怕换到二十年前你都肯定不会这么说。你是亲眼见过的。”

“抱歉。”

弗蒂尔对着面前的座椅做了个手势,沙哑的电子合成音从面罩后传出:“坐吧,拉文纳上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你专程汇报的?”

“来自939的报告,”拉文纳说道,将一个小型存储器递给弗蒂尔,“一名939的情报人员在地球上无故失踪了,他叫斯拉尔·白,代号‘狡兔’,我们最后找到的有关他的信息就剩这些。”

弗蒂尔接过存储器,插入自己的个人终端,全息投影显示出了一个坐标位置,几张照片,一个音频文件,和一串二进制密码。

“自动比对结果显示是银月城。”弗蒂尔说道,同时开始浏览起照片,“都是普通的建筑物,文化剧院、集体公寓、旧式仓储区、废弃工业设备临时中转回收站......你们联系当地安全部门去调查过了吗?”

“都是前段时间连环失踪案的发生位置。”拉文纳说道,“受害者失踪前都去过这些地方。”

弗蒂尔沉默了一阵,随后点击了音频文件。

“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找到求索者的诞生之地......小心黑暗跳跃者...这很重要——”

没有惨叫,没有枪声,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如同一个开关被直接从“ON”扳到了“OFF”。

“当地安全部门还是一头雾水?”弗蒂尔问道。

“23世纪的和平年代还会发生失踪案本来就匪夷所思,到处都是无人机和摄像头,卫星遍布整个地球轨道层,南北极城市的人聊天完全没有延迟,直到现在司法部门内部还有人质疑并案调查的实际意义。”拉文纳说道,“实际上我也想不出来原因,当地安全部门搜遍了城市里的几乎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没找到多少有实际作用的痕迹,在高速信息化社会发生这种事,和见鬼了差不多。”

“是啊,但如果没有这样的匪夷所思,我也没必要在月球那件事后设立939这支部队了。”弗蒂尔说道,“越是面对匪夷所思的情况,思想越是不能滑坡,毕竟你我都亲眼见过那些东西,不是吗?”

“的确,我们都见过那些东西,而且切实与其交战过。”拉文纳点点头说道,“但现在我们可是有枪没处开火,我们连敌人到底是不是那些生物都不清楚。而且还有机械覆写主义者们一直在对此表示质疑。”

“别急,这件事越急越没有成果。而且特拉马特·刘主席是我们这边的。机械覆写主义者那边有林青云。”弗蒂尔说道,指了指那串二进制密码,“破译情况?”

“英文单词,黑暗跳跃者。”拉文纳说道,“这个人强调了两遍。”

“明白了,给梁光和范太原发消息。我亲自通知939查找相关资料。”弗蒂尔说道,“让他们准备好出发去银月城,以及,两小时后给我连线所有高级搜查官以及各个军团的军事将领,我需要组织一次会议来把接下来我们要进行的事给搞明白来。还有,通过中心警务部去通知整个城市安全保卫协调部,保持警惕,命令直接来自MDMC(Military Deployment and Mobilization ission,军事部署与调动委员会)。”

拉文纳点点头,站起身敬礼说道:“是,元帅。”

元帅目送着上校离开,自动门关上,办公室内再度安静下来。弗蒂尔拿起数据板,站起身,站在办公室装甲舷窗边上,注视着一艘火焰蜥蜴级巡洋舰此时从远处缓缓飞过,似乎是刚刚结束巡航任务,正在返航准备进行常规检查。

“从沙漠到海洋~从城市到天空~杀人机器也没法阻挡我们的步伐~哦~你好啊世界~这场派对属于勇敢者~”

办公桌上不知何时开始播放起一首名为《超人之声》的老歌曲,这是一首曾经在军队里还算流行的歌,来自一位双腿残废的退役士兵,现在新一代的士兵们已经很少人知道这首歌了。

弗蒂尔走过去关掉了歌曲的播放声,才发现这是自己忘记调节的闹钟。

现在就连他也快不会唱这首歌了。

完美的状态......正好的距离......上篮!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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